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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7年07月08日 星期六

    “是”义阐幽

    作者:郭继民 《光明日报》( 2017年07月08日 11版)
    《尔雅》 资料图片

        提及“是”字,人们似乎因其过于“常用”而不以为意。其实,若从哲学角度或词源发生学进行考量,则发现其亦颇有深意。

     

        日常语言中,“是”的含义颇丰,新版《新华字典》大约给出九种不同的含义。笔者主要探讨其中最富有哲学意蕴之二义:一表示“状态”义,类似西语的系表结构,譬如“我是人”“那个是物”等等;二则为形容词,与“非”相对,如“是非不分”“是非分明”。

     

        作为状态义之“是”,在现当代哲学界用来翻译西人之being和to be。西语中的being和to be即所谓的“存在”,但二者稍有区别。譬如,哈姆雷特的“to be or not to be”,翻译成汉语则为“存在或不存在(毁灭)”,这个存在(是)带有动词的特征;而存在主义的being则更表示“是”之持续状态。笛卡尔言“我思故我在”,“在”其实就是“是”,他认为通过自身的思维可以证明“我在”或“我是”;然而存在主义则反之,他们认为首先“我”要存在、要“是”起来,然后才可以去“思”,去创造所谓的价值。这里我们姑且不论上述两个哲学流派之差异,仅“是”本身而论,无疑具有重要地位。当然,汉语之“是”之所以被现代学者推为哲学之重要概念,主要受到西方哲学尤其存在主义哲学的影响,同时亦与翻译界的“匠心独运”有关。须知,古汉语并无西人所谓的系表结构,然而汉语之“是”毕竟又带有“being”(to be)的性质,故而今天在中国哲学界谈及“存在主义”则必然离不开“是”。因乎此,不少学者多认为,“是”唯有借助于西方哲学的传播方登入哲学之殿堂。

     

        事实未必如此,其实,“是”在先秦就具有极深厚的哲学意蕴,只是不为今人注意罢了。

     

        我们可以从“是”之“是非”义谈起。中国最早的字典《尔雅》对“是”的解释是:“是,则也。”这是说,“是”代表一种原则、规则或标准,如果偏离这个标准,偏离这个“是”,则为“非”。那么,这个“是”的标准到底为何呢。这可从“是”的字形得到答案。易学家杭新斋先生曾曰:“于文,日正为是(昰),立表曰中。”这是说,古人日中立圭表,根据圭之投影(晷影)以测定天道运行之变化。其中,午时太阳直射,日正之时其晷影近似于点(原点);而午时前后,晷影皆有变化,故而古人以“日正”之时的最短“晷影”为标准,此标准(约略为点的晷影)即为“是”。当然,仅从字形分析,似不足信。我们亦可从训诂学角度入手,根据同音相训原则,“是”“时”同义。事实上,《尔雅》就是将二者互释的:“时、寔,是也。”时(時),左从日,右从圭、从寸,同样表示对太阳星子的测量;既然“时”“是”同义,那么上述对“日正为是”的解释则是有根据的。因此,我们可以肯定地说,此“是”居于阴阳之分界点,亦含“中”义(立表曰中),“中”义无疑已初步透露出“是”之哲学意蕴。

     

        将“是”之哲学意蕴凸显出来的著作乃是《周易》。遗憾的是,多为人所忽略。“是”在《周易》中出现的位置有二,即首卦与末卦之中。不可思议的是,“是”出现于首卦乾之初爻,而结尾于末卦“未济”之末爻,可谓有头有尾,相互呼应。这未免让人感到惊奇,难怪杭辛斋老先生就曾发出如此之慨叹:“试问周孔二圣人,何故以此两‘是’,为三百八十四爻之初终,未全《易》之首尾,是岂无故而适相巧合哉!”

     

        我们且看这两处“是”:乾初爻之《文言》曰,“不见是而无闷”;未济之上九之象曰,“有孚失是”。无疑,两处“是”绝非现代汉语的系词之“是”,乃言其代表了晷影的那个标准,大概可解释为‘原则’或“中”。“不见是而无闷”之“是”,大意为不能见到那个“中”,从语气看,“不见是”是因为能力不足、不及,故不足以见“是”,故云“潜龙勿用”;“有孚失是”之“是”其义与乾初爻《文言》同,只是此处的“不见是”的原因是“太过”(因为“有孚”)而失“是”,而非不及。若结合《中庸》的思想,可知“过犹不及”皆不得中庸之道,此中庸之道莫非《周易》之“是”乎?《周易》六十四卦以未济结尾,亦大致有此考量,因“中道”之“是”难得,非一世之所能为,故以开放性的“未济”结尾——此结尾其实又预示着另一种开始。

     

        “是”之哲学意蕴,亦见于《系辞》。《系辞》曰:“易有太极,‘是’生两仪。”对于此处之“是”,人们一般多以代词名之,且已约定俗成。其实,我们亦可换一种思路解释,把“是”作为名词即“日正之晷影”来解释。日中晷影为点,可喻为太极,超过或不及则有影子出现,可视为阴阳之两仪。这种解释某种程度上似乎更符合古义,因为《易经》之“卦”字亦是“测晷影”的意思:卦,左从圭,右从卜;圭义为日影自不待言,卜字亦以象形表示晷影之义(长竖为表,点为影)。若无“是”,阴阳两仪如何得以区分,卦象何以生成!结合“易有太极”一语,此解释似更有说服力。古人对“太极”大致有“太一说”“北辰说”等不同解释,但其核心思想却大致相似,即皆将之定位于“未分之道”:李道平谓“太一者,极大曰太,未分曰一”,郑玄谓“未分之道是也”,《逸雅》谓“未分曰一,故谓之太一;未发为中,故谓之太极”,等等,皆然。既然太极就是那个未分之道,而“日正之是”恰恰形象地表征出阴阳未分的原点,故而,笔者以为将“是”解释为“太极”亦非牵强附会。当然,以往学者仅仅将“是”作为代词来指称前句中的“太极”,并不算错,但却未能阐明其中道理,结果导致“是”之哲学深蕴全失。

     

        20世纪40年代,毛泽东主席曾将汉人班固“修学好古,实事求是”中的“是”进行全新的解释,认为“‘是’就是客观事物的内部联系,即规律性”。此“规律性”不就是古人心目中的“大道”么!此解释可谓重新复活了“是”的哲学地位。只是人们更多地注重规律本身,并未对“是”之深蕴进行考证和探究。对一般人而言,懂得追求规律就足够了,似不必咬文嚼字;但对于学者而言,阐明其中的来龙去脉亦有其必要,因为它对于厘清中国哲学重要命题之谱系、理解古代哲学思想多少还是有所裨益的。

     

        (作者:郭继民,系海军陆战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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