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史诗的活态传承】
我不为写作而写作,我写小说本是为解答我自己内心的困惑。
这个世界很大,在这个大世界上,总有些情形特别的地方。我出生并生活了很长时间的青藏高原就是这样一个地方。都说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看书就可以解决。我也努力看过一些书。可因为我出生成长在如此特别的地方,遇到的问题也就特别一些,总是在已有的书上找不到答案。如果不想放弃思考,就只好试图自己寻求答案。搜集资料,跑路。到真实的地理和生活里去。写完一本书,算是自己回答了自己某个问题。人生看起来有很多选择,其实是条单行线,遇到十条路也只能往一条路上去。每一次遇到岔路口,挑一条走,全然不知等在前面的问题是什么。不知道。就不能规划。所以,一般也不接受出版机构的命题作文。
可例外还是出现了。那就是我的长篇小说《格萨尔王》。这是我的第三部长篇小说。
这时心里就有了新问题,也许一个地方一个民族之所以如此,应该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历史?历史中生长起来的文化?文化又反过来规定了历史?回答这个问题,似乎需要回到更远的古代,从历史的发端处开始。
那时,瑞士一家出版社要出版我一本德文版的书《遥远的温泉》,邀我去法兰克福书展为新书做些宣传。在书展上看到一套特别的书,叫“重述神话”。就是用现代小说写古代神话。里头有我喜欢的作家。比如加拿大的阿德伍德。她重写的是一个希腊神话。这给我一个触动。藏族历史文化,经过藏传佛教的强力改写与覆盖,很难从书面材料中找到久远时代的真实面貌。如果有,口传的史诗《格萨尔王传》算是一个相当有意思的材料。这也跟正在困惑我的问题有很深的关联。回国后,我开始在草原上漫游,访问神奇的说唱艺人,并尽量把那些文学化的材料用来印证古代的历史事实。
就在这个时候,英国出版社邀请我加入他们的“重述神话”系列的创作。但签约时遇到一个问题。就是关于这本小说的长度,出版社希望这套书的长度基本一致。但我要写的这个题材本身就是一个庞然大物,已经整理成文的部分就达120多卷,100多万诗行,共2000多万字。如此庞大的一个故事,如果只用十多万字来书写,我对出版社说:那你们得到的不是一本血肉丰满的小说,而是博物馆中那种恐龙骨架。更何况,《格萨尔》被称为世界上唯一一部“活形态史诗”,也就是说,这部史诗由那些数量众多的说唱艺人还在民间以多种形式传唱,这个故事还在艺人们演唱过程中不断开枝展叶,这棵巨大的故事树还在生长。我在写出故事的同时,还想写出故事传唱与生长的状态。也许,故事在草原人群中的传唱与生长状态才是更有意思的文化现象,我当然想将其与故事同时呈现出来。所以,我得超出出版社规定的字数十万字以上。
其实那时我已按自己的思路开始这本书的写作。谈得成,这本书会写,谈不成,这本书也要写。当然,后来他们接受了我写成的那本书。这时,已经是3年以后了。我高兴的是书按我的意思写出来,然后以不同语种开始出版发行。又过了差不多两年,在伦敦,才第一次和这本书的编辑见面。编辑女士对我说,谢谢我写了一部杰出的小说。外国的编辑在书未出版前,会坚持很多东西,但一旦成书,他们从不吝惜可以增加作家自信心的溢美之词。
去年底,几位罗马尼亚作家来访,他们给我带来了《格萨尔王》罗马尼亚文版作见面礼。我想,也许此时,又有这本书的什么文版要在某个国家出版了吧。
(作者:阿来 系四川省作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