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扬之水同志相识已二十多年,她发表的文章也读过不少。但见到这部多卷本的《棔柿楼集》时,仍不能不感到震撼。脑子里涌出的第一印象就是,皇皇巨著,洋洋大观。这话仿佛过誉,其实并不离谱,书中讨论的文物数百千计,大部分配有清晰的图片,并与文献相勘比,溯源而上,趁流而下,对每一件都如数家珍,将来龙去脉介绍得清清楚楚。她说自己用的是名物学的研究方法。诚然,名不正其言不顺,不知其当时的称谓,也就无从与有关的记载相印证,更谈不上阐释其实际功用和历史价值了。有些先生对若干眼生的器物往往信手安一个名号,议论起来则下笔千言,离题万里,愈说愈乱,愈说愈玄,对读者几乎没有多少正面的用处。
但扬之水同志的研究也并不完全局限在名物学的框子里,名物研究仅仅是她考虑的主线。大家知道,文物具有历史性、科学性和艺术性等性质。说得再直白一点,即文物一般具有高雅和世俗的两重身份。一件工具、一件武器,虽然制作时尽量使造型悦目,但用它们做工作战时的效率却是最被看重的。也就是说:它们当年如何发挥作用,反映出来的就是其历史性和科学性。另一类如一幅书画、一尊摆设,却不能直接用于生产、生活。对它们来说,首先是从精神领域领略其美感,品味其艺术性。通常所称对文物的鉴赏,就包括鉴定和欣赏这两个层面,鉴定其前者而欣赏其后者。当然,二者又绝不能断然分割,不过在不同的文物身上各有侧重而已。
此书以物、图、文互证的契合无间、既妥帖又生动的例子比比皆是。可是介绍起来须说明缘由,稍嫌词费,故将许多惊喜留给读者自己去发现吧。这里想提出的是作者对文物之美的激赏。和当今鉴定家笔下动辄以“精美绝伦”“栩栩如生”为口头禅不同,此书常以诗代言。比如谈到香鸭,作者引出唐李商隐的“舞鸾镜匣收残黛,睡鸭香炉换夕熏”。谈到蔷薇水,则引宋虞俦的“莹彻琉璃瓶外影,闻香不待蜡封开”。谈到冰盘,则引宋王珪的“沉李浮瓜清玉槛,水晶宫殿正忘机”。甚至谈到颇不经见的捧砚小猴时,也从容引出宋许棐的“小砚买来猴解捧,异书编就鹤同看”之句。用诗人的清思隽语加以衬托,文物之美的韵味遂更觉悠长。而且这类诗句世间较少传诵,大部分还是“养在深闺人未识”之未曾开发利用的矿藏,经作者拭去尘埃,暂露光芒,诗与物从而相得益彰。再看那些陈词滥调,就嗅不到丝毫生气了。
此书篇幅巨大,卷帙浩繁,论述的器物众多。但在书中它们不是层见叠出,而是依类相从,井然有序,饮食、服饰、家具、器用,乃至风俗故事、佛教艺术等等,均各成专册。而且此书是用作总账式的态度驾驭史料,例证务求详备,每一类文物的品种都排出系列,务使读者掌握全貌。比如文具,书中谈到的有笔、砚、砚子、墨粉、墨丸、书刀、简牍、书册、书箧、封泥、书案、砚山、砚屏、砚滴、笔格、笔山、笔筒、笔洗、镇尺、臂搁等。比如卤簿仪仗,谈到的有华盖、相风、毕罕、旌、节、幢、麾、牙旗、掆鼓、槊氅、信幡等。比如首饰,这个家族更庞大得惊人,仅以明代首饰为例,就谈到耳挖簪、花头簪、啄针、掩鬓、花树、挑心、落索、满冠、分心、顶簪、凤冠、特髻、帔坠、耳环、耳坠、手镯、戒指、三事、坠领、禁步等。书中娓娓道来,既是专论,又不妨看成是工具书。一编在手,许多过去纠缠不清的问题均迎刃而解,堪称博大精深。当然,这句话只是个装饰语,没有准确的量的界定。不过无论写多么大的部头,要把中国古文物全部囊括进去,这是难以做到的。但愿后继有人,继续用这种方式进行研究,逐步向这个目标靠近。
范围广,头绪多,工作中实事求是,一丝不苟,在如此辽阔的时空中栉风沐雨,单骑驰骋,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从扬之水的全部经历看,在她这里,一马当先的就是勤奋。说实话,扬之水的正式学历只有初中二年级,在史无前例的年代中,这位小女生和同龄人有着同样的曲折经历。恢复高考后,虽曾考上大学,却阴差阳错没有上成。以后全凭自学考进了文化事业单位。她早年在《读书》杂志当编辑时,主管的领导同志说她:“勤快得令人恐怖。”此话虽以幽默的口吻出之,但蕴含着的是深深的赞许。为了进行上述研究,她跑遍了全国大部分省市级博物馆。为了考察香道,她专程去了日本。为了研究佛教艺术,她远赴印度,参观了桑奇三塔、阿旃陀石窟、埃罗拉石窟,以及印尼爪哇岛婆罗浮屠,斯里兰卡的早期佛教遗迹。深入研究佛教艺术,须博涉内典,这是多么艰深的课题。扬之水却在没有导师的情况下,写出这方面的专著。靠的是什么,就是一个“勤”字。后来她在社科院文学所评上研究员,担任研究室主任。天道酬勤,大邮轮就适合停泊在深水港里。
这套书中配有无数彩色图片,使文字更加熠熠生辉。它们是科学的证据,是历史的身影,是美的展现;不是轻轻地用一句“图文并茂”就概括得了的。其中除了博物馆和藏家的支援外,不少是她的老伴陪同作者走访各地时拍摄的。可见在这套书里,除了她的勤勉外,背后还有一个家庭的支援,可钦呀,可羡。
(作者:孙机 系国家博物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