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平川,还是睡眼惺忪。枯草依旧,万木静默。草木之下,流沙低首臣伏,昔日的飞扬跋扈已成为梦。这个叫平川的地方,在我看来既不平坦,亦非川地。巴丹吉林沙漠一直虎视眈眈地蛰伏在它的外围,千百年来,无时无刻不在谋划入侵。
生于斯长于斯的老刘告诉我们,小时候最怕起风沙,顺口溜说:“风沙一起尘飞扬,四顾茫茫不见家。”一场风,农田便覆盖上一层沙,房子周围的沙也是半墙高,要耕田种地就得先清理流沙。数十年来,他和他的乡亲们在巴丹吉林沙漠边缘的重要生活内容,就是在风沙口里夺粮。
闲聊中,我跟老刘说起了那场刻骨铭心的黑风。1977年4月的一天,突然起大风,天地先是浑浊,继而昏暗,一树高的黑浪滚滚而来,伴随着刺耳的呼啸声,如洪水猛兽,惊恐的哭声淹没在风声之中。之后的好几天,天空仍然昏黄一片,吸一口气满鼻子灰尘,吐一口痰黄浊不清。这场席卷河西走廊的黑风,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最强的一次沙尘暴。老刘说,当时他们用架子车从农田往外淘沙,淘出的沙堆积成了一个个沙丘,之后再进行二次播种,但靠近沙漠的一小部分地已被沙丘吞没。老刘说,好在当时已经治理风沙二十多年,形成了一些防沙林带,不然,全村的土地都可能被风沙湮没。
老刘说的是大实话。平川和平川所属的甘肃省临泽县,在风沙治理上为全国提供了经验。临泽这个河西走廊中部的小县,南、北、中各有一条风沙线,60%以上的土地处于风沙线上,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祖祖辈辈都在与风沙战斗,进行着一场旷日持久的家园保卫战。
新中国成立以后,临泽县的第一个五年计划就是营造防风固沙林网,全民动员,高唱绿化歌,因地制宜摸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办法。譬如,在农田与沙漠相连的地段,利用沙丘间的低地营造一片片块状林,分割包围沙丘,控制沙丘移动;在沙丘流动性大、危害严重的地段,用麦草草格或黏土沙障固沙;在新月形沙丘链上,用燕翅状沙障固沙;在迎风坡和背风坡不明显的沙垅上,设置鱼刺状或“非”字状沙障,沙障内栽植灌木固沙;在沙丘低矮的地段直接育草,或灌草相间地封沙;在农田与戈壁相连的地段,以带状林固沙……这些写在纸上的经验枯燥无味,但实地走一走,你会感受到,他们是把沙漠当纸,创造性地书写着天地文章。看那些草字格沙障,经过经年累月的积淀,沙垅上呈现出起伏有致的图案,任何高明的大师也难以构思。看那些梭梭、柠条之类的灌木,栽植时只有筷子粗细,三四十年后已长得乔木一样,高大威猛,列兵布阵,“乱”得颇艺术,单株还可作大型盆景观赏。防护林带最多的杨树和沙枣树,大都荫翳蔽日,老态龙钟,很有沧桑感。还有那些叫不上名字的沙生植物,已在水土不足的黄沙之上葳蕤自生,安营扎寨。昔时狂傲不桀的流沙,服服帖帖地匍匐在地,尘归尘,土归土,安身认命。
饱受风沙之苦、不甘心屈服于沙魃的人们在风沙线上的战争艰苦卓绝。我采访过全国治沙劳模谢成贵,这位老人曾是平川乡三一村林场的场长。1967年,林场初建,他率领村上抽调的8个民工白手起家,从育苗着手,实施封沙育林工程,持续24年,在村子外围的沙漠边缘筑起一道长3公里、宽1.5公里的绿色长城,累计定植杨树百万余株、沙生植物1300多亩,把肆虐的风沙封死在了绿洲之外。平川乡五里墩村也是风沙侵袭最为严重的地段,退伍军人段恒勤从20世纪60年代就参与队办林场的植树造林,后又任村支部书记,他带领群众开展大规模植树造林,每年新增数百亩。许多人有怨言,然而段恒勤深知祖辈受风沙之苦,顶着压力持续干了十多年,用汗水和泪水击败流沙,把一个流沙环绕的村庄改造成了沃野良田。
在平川,讲起治沙,能列举出一大串人和事来,平川人对风沙造成的苦难有着切身体会,对保卫家园的英雄们有着深深的敬重。治沙的故事还在继续,新兴的沙产业也在新一代农民脚下延伸。
春日,我穿梭在几代平川人营造的生态林中,成片野草和低矮灌木高及人膝,散落在地的柠条种子、红柳种子正在萌芽。成年的梭梭、柠条、花棒、红柳、沙拐枣等灌木,都以一种蓬勃、倔强的姿态挺立着,它们列队而出,将用绿色点染山河,让黄沙的黄彻底败北。
临别,我庄重地向它们行了注目礼。
(作者:柯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