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奥帕德在《沙郡岁月》里写到一种植物:葶苈。它开非常渺小的花,李奥帕德说:“只有膝盖跪在泥地里寻找春天的人才能看见它,而且到处都有它的踪迹。”我喜欢《沙郡岁月》里的温情。李奥帕德还说:“总而言之,它是无关紧要的——它只是一个迅速而妥善地做好一件小差事的小东西。”“小东西”,他像在说自己的孩子。卢梭和梭罗都没有李奥帕德那种和自然亲如一家的温情。
对自然,苇岸的文字里也充满疼惜之情。热爱自然的人,对周遭总有疼惜,因为疼惜,他可能会拥有比常人更多的感觉和体验,比如鸟儿的视觉、小草仰望天空的姿态、花朵的秘密,他会琢磨一枚树叶何以有如此的颜色,一颗种子何以有如此的模样和脾性。
我后来知道,葶苈是一种随处可见的野生植物,遍布田地、路旁、石缝、河岸,它碎小朴素到被土地和其他事物轻易淹没了。葶苈的种子可以做药,《本草纲目》载:葶苈种子的味道分甘苦两种,正如牵牛花种子分黑白两色一样(牵牛花也是极家常和普通的花,它的种子叫黑丑和白丑)。李时珍说:“大抵甜者,下泄之性缓,虽泄肺而不伤胃;苦者,下泄之性急,既泄肺而易伤胃,故以大枣辅之。然肺中水气满急者,非此不能除。但水去则止,不可过剂尔……”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对人关怀备至,说到每一味药,都苦口婆心,万般叮嘱。中国自古以来和植物相关的文字多是这样实用的、功利的,大致以药典为主,很少能看出人和植物的情感。
2
一场大雪,让世界变得简洁明了,仿佛被过滤了杂事的一场明净酣畅暖洋洋的梦。然而,在清廓简单中,某些事物也会变得突兀。比如窗外的这棵树。
一夜飞雪,清晨,拉开窗帘,我惊奇地看到楼下这棵异常美丽的大树,枝枝杈杈被白雪覆盖,像一把矗立在地上的巨大的结满白绸朵的花束。之前,我很少注意到它,它是一棵西北常见的柳树、槐树还是椿树呢?我不知道。它就那样年复一年不为人注意地站着。
这棵美丽的大树让我想起很多事来。一年的很多时间,清晨醒来,窗外总是一片啁啾,这棵树是鸟儿们落脚的地方。燠热难眠的夏夜,万籁俱寂时,我时常会听见一只鸟儿的叫声,拐着弯的叫声,像是一只惯于在深夜抒发曲折情怀的鸟儿,这树上一定有它的巢。更早年的时候,我的孩子刚入小学,学校和我们院一墙之隔,放学了,不见他回家,我拿了他玩的望远镜看过去,我在镜头里看见他拿着笤帚在认真笨拙地扫教室门前的小操场。我左左右右地,总要避开那些伸进镜头里的树杈,就是这棵树的树杈。如今,儿子已是青年,我才想到,这棵树是一棵年份很久的树了。
3
“唼喋”,这两个字怎么读呢?——shà zhá,形容成群的鱼、水鸟等吃东西的声音。汉语的字音真是微妙,人若读这两个字,也是发不出大声气的。又如“呢喃”,词典上说,形容燕子的叫声,我觉得应是燕子的说话声,“叫”是人的感觉。燕子说话,是“呢喃”——ní nán,发音时,舌头粘糯,味道甜蜜,想着也亲切温暖。汉字的发音,定然最大程度地用口腔里唇齿舌和气流的关系来微妙地模拟或表达一种情态。再比如“娘”“奶奶”,这两个词被汉语音节读出来,里面有的是亲昵和娇嗔。
汉语里,人们把猫的叫声读成“喵”,尽可能接近猫的发音,和猫亲近的人会发现,猫们其实很少发“喵”这个音,它在不同时刻不同情态下发出有着细微区别的音节,猫是一种爱说话的小家伙。另一个稍大的家伙——羊,人们用“咩”学它的叫声,“喵”“咩”和“妈”有点儿接近,都有点儿撒娇。牛用“哞”表情达意,厚厚的音含在口腔里,声音里就有它的性格。
还有一种乖巧的小动物——兔子,和猫、狗比起来,兔子很沉默。有一年,在一个农村朋友的家里小住,她家有只兔子,一到夜晚,她的女儿就朝院门口喊它,“兔兔”“兔兔”。兔子呢,就在院门口的台阶边,面向外面呆呆蹲着,给院里留个背影,两只耳朵高高竖起,看见它的样子,总觉得它沉郁得很寂寞得很。我后来总想起那只兔子的样子,但怎么也想不起它的叫声。
有很多声音很难找出确切的形容词,人们只好使用比喻。我曾经在河西走廊一面冰冻的大湖前,听冰湖发出此起彼伏的奇特的声音,我不知那是不是冰面紧绷出裂纹的声音。仔细看过去,冰湖的表面像一片巨大的青色的冰纹瓷片。那是一种闷闷的又很有力地拨动粗大的琴弦的声音,一声一声,连带着悠长持久的颤音,远远近近地在冰面上跳跃。那声音令人难忘。我时常想象,如果在深夜,万籁俱寂中,冰湖会不会发出某种神奇的旋律呢?
4
时常会想起小时候看到的天,天很大,若不是被远处的山挡着,天一直大到看不到边,那才是天的样子。
我记起小时候看到过大雁南飞的情景。在大院里,孩子们仰头看天,欢呼雀跃望着雁队大叫,想引起大雁们的注意,但大雁的队列纹丝不乱,整齐的“人”字形,前行得安静无声。
夜晚,我们真的数过星星,对着书本上的图,找天上那个像大勺子的北斗七星,有时,还会看到隔开了牛郎和织女的银河。天上的星星,果真像眼睛一样,眨巴眨巴的。
我还时常想起我们玩过的一个游戏:“老鹰捉小鸡”。“老鹰”有多厉害呢?把长长的一队“小鸡”惊吓得扭来扭去、哇哇乱叫,大个儿的“鸡妈妈”最是勇敢,伸开的双臂像个开阔的大膀子,遮住了身后的“小鸡”……确乎也见过天上的鹰,黑色的,一大滴墨一样,有时定定地悬在院子上空,气氛很肃杀紧张,可不知天高地厚的鸡们在院子里咯咯咯地玩得欢,徒是急坏了我们。母亲讲过,看见人,鹰就不敢冲下来。母亲说的“冲”这个字,让我很害怕,感觉鹰会像一道黑色的闪电或者剑,倏忽之间,鸡群里就少了只鸡,那是好视力的老鹰在天上就盯好的。老鹰真那么厉害吗?母亲说,有些厉害的大鹰会叼起一只小羊来,是不是母亲的亲见,我不知道。
我常想起这些事来,总觉得小时候的世界空阔得很,大得很,让一些小故事看上去也显得很大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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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树木茂密的山林里,在一条细细的石头路上走着。走着走着,看见前面左左右右站着十来棵被锯断的大树,露出一面面雪白平整的剖面来。几缕从树缝间透下来的阳光正斜斜地打在它们身上,不知怎么,突然有点儿不敢往前走了,觉得那里有很疼痛的事发生过,不敢再去惊扰它们,仿佛它们还活着一般。现在,我已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心安理得地用手指去数剖面上它们的年岁了,那是它们残存的尸骨。然而它们还用活着的样子,夹道站着。匆忙地走过去,回头看它们,觉得它们也在看我。
还有一些树木,因为过于老朽,某一时刻它们轰然倒地,它们享尽了天命,躺在地上,等着化入泥土,小草可以在它们身上攀爬,花儿可以在它们身上娇嫩地开放,棕色的木耳张开小耳朵顽皮地四处谛听……这些老树,它们只是老得站不住了,躺下来,还是一样的慈祥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