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是人类所创造出的独特景观之一。正如法国建筑师柯布西耶所说,“建筑是光线下形状正确、绝妙、又神奇的游戏”,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艳阳天还是阴霾密布,建筑都可以根据不同时间和天气呈现不一样的面貌。而通过摄影记录,正可以把这些瞬间变为永恒,呈现出独特诗意。
建筑摄影中,最能体现特色的便是通过光和影勒线条,体现结构,描绘意境,传达意蕴。意境是美学概念,通过审美趣味的一致,构建审美的状态。建筑摄影所承载的,是对审美意象组合的描绘,或阳刚或阴柔或幽远,其表征不同,但本质皆通。而正因不同摄影者有不同体悟,才可能用各种各样的摄影技术和巧思妙想,来表现建筑的韵律、色彩和构图之美。
赵广超在《大紫禁城》里提过一位日本建筑学者对中国古建的感受。他说这位学者觉得中国宫殿的空间大到令人“茫然”。看到这段描述的几年后,在一场大雪中,我去颐和园闲逛,四野无人,地无走兽,飞檐挑起了天涯一端,所有建筑都被积雪沉沉覆盖。那一瞬间就觉得,天下间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看的景致了。
这种时间与空间交叉的气度,是中国建筑的重要表征,延展到视觉上,带来的冲击力亦惊人。既宏阔又幽深、既潇洒又精微、既承古又接今的建筑之美,难以尽述,每个人都会在观察和探访中得到感触。
中国人访古为怀古,所以多访名胜古迹,接千年幽思。这些古迹,大抵是宫殿、坛庙、寺观与园林——不在高地山岳,便在湖海之间。建筑不仅是建筑,更是记载独特密码的人文化景观,收纳历史尘埃,网罗鸟鸣松声,俯览回首,尚有先贤之风遗存。
因此,中国古建筑在影像化纪实方面,就是有着这样难以复现的先天优势。我谓之,声色俱丽。
举个例子。笔者拍建筑也有五六个年头了,这些年得到最多反馈与共鸣的,总是宫室或寺观的四时之景,认真思考一番,觉得大概有几个缘由:
一是本身建筑优势。诗言“如鸟斯革,如翚斯飞”,便是赞宫室华美。唐宋以降,后世营造法式虽屡有改制,但在工匠们的传承下,一些精华得以保留,历代皆有佳作。金碧如今虽已渐趋黯淡,构建也颇多残破之处,但在现世场景的搭配和遮覆下,这些“老旧”恰好有点追接古今的意思。
二是传统审美意趣。建筑入画本就是中国画的重要题材,中国画讲求与形象主题神合神会:红墙黄瓦配上一片净白,斗拱雀替上落几缕光线,粉墙旁几杆修竹,花窗纱影里问梅消息。这些与建筑搭配又使之鲜活的意境,何尝不是千载以来中国画中所描绘的。
三是艺术通感。雪落无声,但又并非无声;雀上枝头,有喧嚣喜悦;驯鸽穿梭旧宫城,鸽哨响彻上空。以景色观之,却能身临其境,如此搭配,才是真正的声色俱“丽”。
《周易》里说“一阖一辟谓之变”。一阖不是变,一辟亦不是变,一阖一辟才是变。得益于摄影器材的发展,大多数人都有机会摄录影像,也敏感地认知周遭变化,但建筑古今之殊异,在这一点上体现颇多。
有友人登临京郊高地,透过暮霭沉沉拍现代化城市或乡村聚落,拍国贸CBD一带的灯光夜景,夜色中光线如龙,也是一种别样震撼。现代景观经过几十年建设,显示着工业化外观的强大。这种建筑视觉之间的今古分别由此代表了一种况味,无用之用与现实秩序。
像梁思成先生所说,中国古人从未把建筑当成一种艺术,但像在西方一样,建筑一直是艺术之母。正是通过作为建筑装饰,绘画与雕塑走向成熟,并被认作是独立的艺术。
传统的意义在于让我们知道从何而来,从来不代表人们能知道从哪里往未来去。未来建筑依旧有可能承接传统意趣,也有可能只随时代变迁而变。
一月曾去平遥郝洞村,看镇国寺那座代表唐宋过渡风格的五代大殿,夕阳落在歇山顶上,端稳肃穆,而不远处便有正建的新村。这共享的时空交汇并不突兀,因此日月总无私,千年前有绮罗如画,笙歌喧响,千年后还有月色映照万物。除已渐朽的梁构,还映于古树或一些可存留更久远的事物之上:或许是大兴善寺那棵有腔调的古木,或许是晋祠圣母殿旁的周柏,或许是潭柘寺挺立的银杏,都依然浓荫匝地、巨冠蔽日。无穷的过去与无穷的未来都在其间,唯有它们见证聚散流变,以供后世还有可吟之诗篇。
此造物者之无尽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