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
和钱谷融先生在一起,总是特别放松,身心愉悦,如沐春风。我想,这肯定不止是我一个人的感受。
2016年冬,在北京第九次作代会上,又见钱先生。作为参加这次会议最年长的作家,他频频接受采访。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谈及当下的某些评论,钱先生笑眯眯地吟出杜甫的《绝句》。看我似懂非懂,他说:“黄鹂鸣翠柳,不知所云;白鹭上青天,离地万里。”我恍然领悟,开心大笑。
我们都喜欢京剧,钱先生喜欢老生,我喜欢花脸;我们也都喜欢自由,无拘无束。临别,求先生送我一句话。他写道——
“认识你自己。”
这正是我16岁时写在日记本扉页上的句子。很多年后,我才知道这是苏格拉底的名言。
一
钱谷融从小就梦想着当老师。大学时,他再次明确了当教授的理想,收入不错,教课任务也不重,很符合自己的性格。
钱谷融的父亲是私塾老师,对子女的教育非常随意,只在读书上要求严格。小时候,钱谷融是一直跟在哥哥身边长大的。
哥哥要上学了,钱谷融还没到上学年龄,但也想跟着哥哥一起去。刚去时很新鲜,老师很和气,还给吃枣子,可是没过两天就不好玩了,因为不自由。钱谷融赖学不想去,父亲先是哄,哄不成就打,说抬也要抬着你去上学!
钱谷融和哥哥读的是《千字文》,小孩子读不懂,老师也不讲解,只是每天教一两句,然后检查背诵。所幸,老师教的书钱谷融都背得出。
在私塾读了一年有余,钱谷融转入了镇上的小学。他开始读小说,四年级就读完了20册木刻版的《三国演义》。
随后,钱谷融对小说产生了极大兴致,《七侠五义》《施公案》《彭公案》《封神演义》等,都是他在上小学时读的。除了读旧小说,他也看了不少笔记,像《子不语》《萤窗异草》《阅微草堂笔记》《两般秋雨盦随笔》等,并开始喜欢上中国的古典诗词和散文名篇。
应该说,《三国演义》是最早对钱谷融产生影响的一本书。看到诸葛亮的死,他就看不下去了,掉了很多眼泪。他最佩服的是高卧隆中的那个诸葛亮,山野散人,自由自在。“三顾茅庐”那一段把孔明先生野云孤鹤般的雅人深致,写得形神俱足,特别动人。
虽然,钱谷融当时还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但从此就种下了遗落世事、淡于名利的癖性。
对钱谷融影响最大的人要算是伍叔傥先生了。当年,他参加了抗战期间首次实行的全国大学统一招生考试,报考了当时内迁至重庆的国立中央大学师范学院国文系。这个系是新创办的,第二年才请来了伍叔傥先生当系主任。他是朱家骅的联襟,性格散漫,喜欢《世说新语》,喜欢魏晋风度,喜欢看英文小说。
伍叔傥是五四时期的北京大学毕业生,思想开明,担任系主任时,网罗了各方人才,罗根泽、孙世扬、乔大壮、朱东润、曹禺、徐訏等先生先后来此任教,老舍先生也被请来作过讲演。
伍叔傥喜欢下馆子,有时也拉钱谷融一同吃饭喝酒。他直率自然,不耐拘束,讨厌虚伪。现在回忆起来,钱谷融觉得,当时无论对于先生的学问,还是精神境界,都有些高深莫测。不过,他潇洒的风度、豁达的襟怀,淡于名利、不屑与人争胜的气貌,让钱谷融着迷。
“作为伍先生的弟子,我别的没学到,独独对于他懒散、随便、不以世务经心的无所作为的态度刻骨铭心,终于成为我性格中的一部分。”钱谷融说,四年大学生活,他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茶馆里度过的。一本书,一碗茶,可以消磨半天,从来不用心,不做学问。有时候也打桥牌,下象棋。有得玩就不读书了,写文章大都是被逼的,主动写的很少。
1942年毕业后,由伍叔傥介绍,钱谷融去了当时也在重庆的国立交通大学教国文。后来,交大迁回上海,他也随校来沪。
1951年,华东师范大学成立。钱谷融调至华东师大中文系任教,当了38年讲师,直到1980年才晋升教授。有此同样经历的还有北京大学的名师吴小如,他比钱谷融小3岁,在北大当了25年讲师。
二
喜欢看书而不喜欢写文章,尚可以理解。但在钱谷融身上,这种不喜欢写文章,甚至怕写文章的心理,却成为他牢不可破的习惯。
钱谷融戏称,自己“对这个习惯的忠诚,可以说是数十年如一日”。而后来引起巨大反响的《论“文学是人学”》却让这个习惯被外力冲破了。
1957年,华东师范大学召开了一次大型的学术讨论会,许多兄弟院校都推派了代表参加。学校各级领导多次向教师们发出号召,要求提交论文。
就在这年2月,《论“文学是人学”》问世。如果没有当时“双百方针”的精神鼓舞,如果没有当时那种活泼的学术空气,钱谷融是不一定会写的。
在那次讨论会上,许多与会者都对《论“文学是人学”》提出了批评意见。钱谷融有些懊丧。
不久,《文艺月报》(《上海文学》的前身)的一位编辑听说了这篇文章,看过之后决定发表。发表的同一天,《文汇报》在《学术动态》栏里以《一篇见解新鲜的文学论文》为题刊发了消息。
学校同事看到了这则消息,有的为钱谷融高兴,有的认为这是为了引起人们注意,号召大家起来批判。实际上,这一天的《文艺月报》还没有送到读者手中,《文汇报》的消息背景,难免会引起人们猜测。
钱谷融对此一无所知,只能“姑妄听之”。他想,真理总是愈辩愈明,所以也不急于更正《文汇报》报道中不符自己原意的地方(说他“否定了文学反映现实的理论”),认为可以留到以后的答辩文章中再加以说明。
没想到的是,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了钱谷融的意料,“反右”扩大化愈演愈烈,对于他的批判也逐渐从学术转向政治。
钱谷融之所以没被划成“右派”,据说是因为周扬讲了话,他说可以作为学术问题讨论。这在后来(周扬被批判)自然也成为钱谷融的罪证之一。
那段岁月,钱谷融上完课一走出教室,助教就马上过来给学生“消毒”。“我的心情很压抑。但我也看得开了。批判完了,我就一辆三轮车,一家四口吃馆子去。学生们私下里还是对我很好的。”
钱谷融说,自己比较善良,从来没有坏心,很少疾言厉色。可有些学生把他当作敌人来对待,全无丝毫的理解和尊重。“我很软弱,容易掉眼泪,受了冤枉很难受。但后来也渐渐释然了。”
钱谷融对批判过自己的人和事,都采取了宽容态度。他说,宽容是自己人生的一种基本态度。“我是教师,最爱自己的学生,希望他们成长成才。我总是把自己认为正确的东西教给学生,对学生一片赤诚,和蔼亲切。”
因一篇论文而招致的批判,使钱谷融几十年间一直遭遇不公,但是,他自1957年提出“文学是人学”的观点,却从未改变过。
“我说文学是人学,主要是说文学是写人的,是表现人影响人的,是对人的判断,讲人道主义。我从来没认为自己错。我心怀坦荡。”钱谷融说。
钱谷融认为,治学的道理和做人是一致的,首先必须真诚。对于一个知识分子或以治学为业的人来说,他的为人可能主要就是从他的治学态度上体现出来的。没有对于治学的真诚态度,一个人的学问是不会达到深湛境界的。同时,对于治学的真诚,也意味着不能将其视为手段,当作谋取世俗名誉的途径。
三
在长期挨批的情形之下,钱谷融写就了《〈雷雨〉人物谈》。他说,《雷雨》抓住了他的心,使他产生了很大共鸣,他情不自禁地要深入下去,把自己的感受写出来。
为什么要写《〈雷雨〉人物谈》?
钱谷融本来没想写。1959年,上海演出《雷雨》,他在市里开完会,回家时看到电视里转播《雷雨》的演出实况。“我想肯定会有人批评,等了几天没人批评。我沉不住气了,就自己动笔了。”不过,他没有批评这次演出,只是谈了自己读《雷雨》的感觉。
“我就是凭自己的感受,说自己的话。感觉是真实的,任何理论离开感觉都不行。从感觉出发,提升到理论高度。真正的批评家总应该说自己的真实感情,不会因为私人感情不讲真话。你可以不讲,要讲总要讲真话。”钱谷融写评论,从来是将心比心。他从未离开自己真正的兴趣而违心地赞扬他不喜欢的东西。
写评论如此,读书、选书更是如此。钱谷融看得比较多的是英文原版书,现在经常看的则是《世说新语》。无论中外文学,他都喜欢古典。
钱谷融不喜欢现代文学,“文学要自然地感动别人,要靠艺术打动人心,而不是靠口号标语。”他表示,学好中国现当代文学应该包括两个方面的要求,一是知识的掌握;二是能力的培养。比较起来,后者比前者更为重要,难度也要大一些。一些作品的分析文章之所以不能令人满意,重要原因之一就在于作者对所评论的作品缺乏一个感受、浸染的过程,把对文学作品的审美评价,完全等同于对一般社会历史现象作抽象的思想分析。
作为文艺理论家,钱谷融对自己的为人与为文看得很轻很淡:“我无能、懒惰,得过且过,从来不刻意追求什么。平日与朋友相处,总是亲切随和,我认为做人必须正直、诚恳,治学必须严谨、踏实。我自知并无多大学问,只是老老实实地知道多少就说多少,决不故弄玄虚,而且力求说自己有真切感受和体会的话,不随声附和。”
即便是小事,钱谷融也不迁就,何况其他。在清华大学教授、作家格非的印象中,钱先生的眼睛很厉害,在他面前不可能伪装。“先生是很散淡的人,但是又极有原则。先生的为人是学不来的,所谓‘望之俨然,即之也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