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开篇即为《学而》。包括三个问句,形成一个句群:“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一、三两句前边的“学而时习之”和“人不知而不愠”,都可以成为格言警句;第二句前边的“有朋自远方来”,仅起叙说作用,但后边的“不亦乐乎”,却是两千多年一直活跃的一个句法结构。本文记录笔者观察之所见。
(一)“乐”及其他
“不亦乐乎”中,谓词由形容词“乐”充当。沿用孔子说法,文言文里“不亦乐乎”是个高频小句。再举数例:仆与诸君缓辔而观之,不亦乐乎!(《晋书》)今天下无事,与卿等共之,不亦乐乎?(《金史》)从吾所好,以尽余年,不亦乐乎!(《宋史》)泛长江,临沧海,不亦乐乎!(《资治通鉴》)这个位置上,除了“乐”,例子还很多,一般多用单音节形容词。例如:子之欲成霸王之业,不亦难乎!(《淮南子》)归老故乡,以寿命终,不亦善乎?(《汉书》)必须困至乃虑,穷至乃图,不亦晚乎!(贾谊《新书》)以清白遗子孙,不亦厚乎!(《梁书》)征其意,不亦谬乎?(《旧唐书》)受爵明君之朝,庆觞父母之室,不亦美乎!(《晋书》)——“重”“远”“难”“善”“晚”“厚”“谬”“美”都是典型形容词。
也有用别类词的。例如:今鲁君有民而子擅爱之,是子侵也,不亦诬乎!(《韩非子》)余今戮一不孝以教民孝,不亦可乎?(《孔子家语》)尔既杀夫二孺子矣,又将图寡人,为尔君者,不亦病乎?(《春秋公羊传》)——就一般情况而言,“诬”属动词,“可”属助动词,“病”属名词。用例里,这些词都具有表意的描写性和评判性,跟形容词有相通之处。
这个位置上,还可以使用双音节或多音节结构。例如:万一不胜,为中国笑,吾部落不亦解体乎!(《辽史》)日者知用之越,今忘之秦,不亦太亟忘乎?(《韩非子》)必杀十如去荣之材者,不亦其伤益多乎!(《资治通鉴》)以此而言声教,不亦卿大夫之耻乎。(《南史》)教男而不教女,不亦蔽于彼此之数乎!(《后汉书》)乃径行拟用,不亦轻名器而亵国体乎?(《清史稿》)——“解体”为双音节动宾结构,“太亟忘”为三音节状心结构,“其伤益多”为四音节主谓结构,“卿大夫之耻”为五音节定心结构,“蔽于彼此之数”为六音节心补结构,“轻名器而亵国体”为七音节联合结构。不管多少音节,都在语义上跟形容词有所关联。
(二)“乎”及其他
“乎”是个用于发问的句末语气助词。基本上相当于现今的“吗”。按约定俗成的原则,凡是前边为“不亦乐”时,句末都用“乎”。这是因为,“不亦乐乎”是“千古首屈一指的孔圣人”(文康《儿女英雄传》用语)之“语录”,已被“定格”。
然而,当“不亦X乎”中的“X”不是“乐”的时候,句末也常用别的语气助词。大体情况如下。其一,用“哉”。例如:故能振英声于百世,播不灭之遗风,不亦美哉!(《后汉书》)欲以说辞乱我之心,荣禄喜我之意,不亦鄙而可怜哉!(《列子》)其二,用“矣”。例如:明主之于劳臣,不亦厚矣!(《魏书》)专断于一司,不亦难矣!(《旧唐书》)其三,用“欤”。例如:隆我魏室,不亦善欤?(《魏书》)一举而复燕、云,破信、彬,再举而躏河、朔,不亦伟欤!(《辽史》)其四,用“也”“邪”或“耶”。例如:令将士周旋,仆与君公缓辔而观之,不亦美也?(《魏书》)使天下平其曲直,不亦为高义邪?(《资治通鉴》)不待九重之旨,即欲视事,不亦急耶?(《旧唐书》)其五,用“焉”或“夫”。例如:夫晋公子在此,君之匹也,不亦礼焉?(《国语》)而愚者恃其所见入于人,其功外也,不亦悲夫!(《庄子》)其六,也有复用“矣乎”的。例如:今陈侯不念胤续之常,弃其伉俪妃嫔,而帅其卿佐以淫于夏氏,不亦嬻姓矣乎?(《国语》)其七,也有句末不用语气助词的。例如:而赐加杖罚,不亦非理!(《魏书》)又以四州残敝,当他十州之重役,其于终久,不亦至艰?(《旧唐书》)——以上事实,反映了语言运用的多样性。人们不喜欢千篇一律,过于单调。
(三)“不亦”
“不”是否定副词,“亦”是语气副词。笼统地说,“不亦”在小句中都充当状语,但处在不同层次之上。即:“亦”修饰“X”,而“不”修饰“不X”。其层次为“不||亦丨X”。
1.关于“亦”
“不亦X乎”,通常不能不用“亦”。据笔者之所见,只有在两种情况下,“亦”字才有可能不出现。其一,说成“岂不X乎”。例如:使万代子孙,并皆遵奉,一通藏之宗庙,岂不美乎!(《旧唐书》)——这里的“岂不美乎”大体可以说成“不亦美乎”。其二,“不X乎”中“X”用四个音节的“太+形容词”。例如:被戮辱者不太迫乎?(贾谊《新书》)——这里的“不太迫乎”,大体可以说成“不亦太迫乎”。
在“X”用了典型动词的场合,不能使用“不亦”。比方,子贡曰:“何不去乎?”(《孔子家语》)——这里的“去”,跟形容词无关。“何不去乎”,如果说成“不亦去乎”,就跟原意相差太远了。
2.关于“不”
“不亦X乎”,通常不说“无亦X乎”。但是,并非绝对如此。
请比较:且冢卿无路,介卿以葬,不亦左乎?(《春秋左氏传》)幸福而祸,无亦左乎!(《新唐书》)——前例用“不亦”,后例用“无亦”,二者表意相同。里头的“左”,是个形容词,有“错、邪、不正常”之类的意思。
“无亦X乎”中的“X”,也有双音节的或者多音节的。例如:儒者家法,无亦取此乎?(《续资治通鉴》)无亦神夺其明,厚韦氏毒,以兴先天之业乎?(《新唐书》)——前例的谓词语是“取此”,两个音节;后例的谓词语为“神夺其明,厚韦氏毒,以兴先天之业”,十四个音节。
“无”本为表示否定的判断动词,而“不”是个否定副词。但是,在语言发展过程中,“无”有时向副词转化,因此,二者有时通用。比如:《论语》中的“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等于说“君子食不求饱(满足),居不求安(舒适)”;《汉书》中就写成了“居不求安,食不求饱”。又如:《尚书》中的“无偏无党”,《墨子》和《汉书》中皆写作“不偏不党”。再如:《礼记》中的“五谷无实”,《吕氏春秋》中写作“五谷不实”。
当然,“无亦X乎”的说法,属于弱势说法,但是,毕竟是形成了事实的说法。
(四)白话文中的“不亦乐乎”
作为文言句式,表示判断的“无亦X乎”,在近古和现代的白话作品中相当罕见。但是,必须看到,“不亦乐乎”是个例外。在白话作品里,“不亦乐乎”摇身一变,变出了一种新的用法。这就是:充当补语,表示极度,口气夸张。
先看近古白话文中的例子。比如:忙来劝时,已打得不亦乐乎了。(《二刻拍案惊奇》)好酒好食,只顾教搬来,吃得个不亦乐乎。(《醒世恒言》)几个大人长、大人短,把个陶子尧喜的(得)不亦乐乎。(《官场现形记》)——这里,“不亦乐乎”充当“打”“吃”“喜”的补语,出现补语标志“得”,有的还嵌上“个”或“一个”。再比如:要写休书,又被你嚷到街上对了街邻骂了个不亦乐乎。(《醒世姻缘传》)待我奉承你一个不亦乐乎!(《金瓶梅》)借吃大菜为名,意想拿住破绽,闹他一个不亦乐乎。(《官场现形记》)——这里,尽管没有出现“得”,但“(一)个不亦乐乎”仍然是个补语。
再看现当代作品中的例子。比如:县委书记一直忙得不亦乐乎。(陈世旭《将军镇》)为这事,听说老营里从今天上午就忙乱得不亦乐乎。(姚雪垠《李自成》)他为她搜捕着苔丝,她为他追踪着佐罗,顷刻间便更乱乎得不亦乐乎。(冯苓植《猫腻》)只顾望着我的光葫芦瓢一再欣赏,竟为自己的手艺笑得不亦乐乎。(冯苓植《雪驹》)——这里“不亦乐乎”充当“忙”“忙乱”“乱乎”“笑”的补语,出现补语标志“得”。再比如:他们可真是吃了个不亦乐乎!(刘流《烈火金刚》)真正的“左派”又都是排他的,绝不允许另外的左派的存在,互相斗了个不亦乐乎。(王蒙《名医梁有志传奇》)——这里,尽管没有出现“得”,但“(个)不亦乐乎”仍然是“吃了”“相斗了”的补语。
有时也可以见到这样的说法:狄希陈不知张茂实用的是计,合小娇春手舞足蹈,不亦乐乎。(《醒世姻缘传》)沸沸扬扬,不亦乐乎。(莫怀戚《陪都旧事》)——这里的“不亦乐乎”都用在谓语位置,但是,也都可以变换为补语:“手舞足蹈,高兴得不亦乐乎”“沸沸扬扬,闹得不亦乐乎”。
“不亦乐乎”用作补语的说法,已经进入了修辞上夸张辞格的范畴。总体上说,用来渲染痛快满足的感觉,甚至用来强调难以言表的极度。看这两个例子:让去拔草就去拔草,跑来跑去,忙的(得)不亦乐乎。(王朔《看上去很美》)王芳是一个温柔的陷阱,周同身陷其中,不亦乐乎。(叶兆言《不娶我你后悔一辈子》)——上例,尽管十分劳累,却享受到了劳动的快乐;下例,尽管落入了陷阱,却由于那是“温柔”的“陷阱”,所以也是一种满足。但是,请再看这个例子:只怕就是四两五钱给你做了,也要累得你一个不亦乐乎呢!(《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这个句子,等于说,即使给了你四两五钱,也要累得你死去活来,既然如此,哪来痛快满足的感觉?这里的“不亦乐乎”,是把话说绝,把情况推到极处。
今天,我们使用的“不亦乐乎”已经词汇化。它是作为一个整体来显示其修辞效果的。正因如此,它已经在《现代汉语词典》《新华成语词典》等辞书中被列为词条。
孔老夫子对中国语言发展的影响,不亦久远乎!
(作者:邢福义,系华中师范大学语言与语言教育研究中心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