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1937年春天,在河南郑州东赵村,一个男孩儿呱呱坠地。因为这是李家的长孙,所以给他取名为李伯谦。
李伯谦6岁时,被送到村中小学读书。家中长辈对这个长孙寄予厚望,希望他将来能够学医,照顾家人。青少年时代的李伯谦勤奋好学,历史和地理成绩都很出色,几乎每次都考满分。他尤其爱好文学,喜欢读鲁迅、郭沫若、茅盾的书。所以,当李伯谦报考北京大学时,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中文系,并且梦想着将来也能当一名作家。然而事与愿违,中文系没有录取,他因为历史成绩突出而进入历史系。
1956年夏天,19岁的李伯谦穿着母亲亲手缝制的粗布衣服,只身来到北京西北郊的燕园。此时他的冬衣还没有着落,靠着从学校申请来的一件棉大衣,李伯谦度过了他在北京大学的第一个冬天。
北京大学历史系包括中国史、世界史、考古三个专业,第一年不分专业,所有学生在一起上基础课。当时,张政烺、齐思和、邓广铭、商鸿逵、田余庆等先生相继授课,令他眼界大开。随着第一学年的结束,面临选择专业时,李伯谦犯了难。恰在此时,教旧石器时代考古的吕遵谔先生前来动员。他对大家说,学历史就要搞考古,考古多好啊,游山玩水。这句“游山玩水”颇具吸引力,于是,李伯谦选择了考古专业。当时的他没有想到,考古将成为他终身为之奋斗的事业。这年暑假,李伯谦回到老家东赵村,他在村南的土坎上拣了几块陶片,还写了一篇小文,开始了他人生的第一次考古调查。
1958年暑假,吕遵谔先生带领李伯谦和同学们到北京周口店猿人遗址,进行考古发掘实习。这是他入校两年来第一次真正接触到田野考古,所以既兴奋又激动。而在发掘期间,郭沫若、斐文中、贾兰坡等专家到工地上看望大家,更激发了他对考古的热情。这次短暂的田野实习,让李伯谦对考古有了真切的认识。
1961年秋,李伯谦毕业了。苏秉琦先生认为他品学兼优,就把他留在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任教。当时,商周考古方向的教员只有邹衡一人,所以,苏秉琦建议李伯谦,以商周考古为主攻方向。可没等在校园里安顿下来,李伯谦就打起行囊,与邹衡、俞伟超、高明等几位老师一起,带领考古专业1958级学生,到北京昌平雪山遗址进行考古发掘。连续几年的野外发掘和整理,不仅锻炼了李伯谦的田野考古能力,也使他在短时间内就熟悉了夏商周考古。
“文革”开始后,所有学术活动都被叫停,李伯谦被安排到北京大学哲学系学习,其苦闷可想而知。如今回过头看,还要感谢这段经历,正是因为接触了哲学,李伯谦的逻辑思维才如此缜密,这也体现在他的文章和谈话中。
1971年,北京大学考古专业准备于次年招收工农兵学员,于是把李伯谦调回历史系。李伯谦回到本专业的第一件事,就是协助他的老师邹衡编写《商周考古》讲义,负责序言和商文化部分。1972年,《商周考古》铅印本发到入学新生的手里,这本书至今仍被国内各高校沿用和借鉴。
除教学外,李伯谦也迎来了田野考古的春天。1972—1982年,他带领学生,先后发掘了北京房山琉璃河西周燕都遗址、江西清江筑卫城新石器时代遗址、江西樟树吴城商代遗址、青海乐都柳湾史前遗址、甘肃永登连城史前遗址、湖北黄陂盘龙城商代遗址、山西曲沃县的天马—曲村晋文化遗址、湖北孝感新石器和商周遗存,并且在安徽六安、霍邱、寿县一带进行考古调查和试掘。
/贰/
考古这行苦不苦,从事田野发掘和调查的人最有发言权。1963年,李伯谦带学生到河南偃师二里头实习。发掘告一段落,李伯谦带领学生到周边去搞调查。河南的冬天黑得早,眼看天色已晚,他们来到附近的景阳岗村,请村长给安排个住处。村长打量着眼前这几个人,没好气地说:“太晚了,上谁家去?你们就住到放牲口草料的库房里。”同学们还想央求村长给安排到老乡家,李老师痛快地说:“不麻烦了,村长,带我们去库房吧。”这一夜,师生们和衣钻进草料垛,伴着干草的气味和牲口粪便的臭气进入梦乡。
1980年春,为了安排学生到山西曲沃县的曲村实习,李伯谦带领宋建等人到当地去调查、选址。忙活了一上午,中午他们去当地的公社食堂找吃的,特别说明,粮票和钱都有。副社长一听是搞考古的,不愿意接待,把他们推给生产队。老队长直言不讳地说:“你们又不是水利局的,人家会帮我们打井;也不是县里的领导,我们不能不接待。考古队的对我们有啥好处!”老队长把他们打发到老丁家,丁家老太太去世,刚办过丧事。李伯谦等人在老丁家吃了几个剩下的开花馒头,算是一顿午饭。李伯谦又提出晚上住宿的问题。老队长说:“就住老丁家,他家老太太没了,地方宽绰。”当天晚上,大伙儿睡在西房的大炕上,宽敞倒是宽敞,可是在刚刚去世的老太太睡觉的地方休息,四个人心里直犯嘀咕。最后他们干脆不睡,坐在炕上打了一宿扑克,天一亮,又起身去田野调查了。
1980年,北大师生在山西曲沃县实习。大墓太深,又没有机器,李伯谦只好将麻绳捆在身上,在大墓里吊进吊出。有一次李伯谦被吊出墓道时,不小心扭伤了腰。他忍着腰伤,坚持蹲在墓坑里发掘。一个多月后考古实习结束,李伯谦回到北京就医,被诊断为腰关节错位,已经错过最佳治疗时间,从此落下腰疼的病根儿。
1993年在曲村发掘晋侯大墓时,李伯谦担任领队。当时天寒地冻,摆在眼前的困难是墓坑太深,随葬品太多。为抢时间,李伯谦和同学们在几米深的墓坑里盘起火炉,一是为了烘地,化开冻土,方便挖掘;二是为了取暖。于是,3000年前的晋候大墓升起了人间烟火,那炉火伴随李伯谦和他的学生们度过了又一个冬天。
李伯谦说,回想田野考古,一次次地发掘,一次次地充满新鲜感,那是与数千年乃至上万年的历史对话,与先人进行灵魂沟通,还可以修正文献记载中的错误,实证中国悠久的文明史,对考古人来说,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叁/
经过连续多年的野外发掘,李伯谦迸发出旺盛的创作力,他连续完成了多篇有影响的论文,对夏商周三代考古的重大问题提出了独到见解。
从20世纪80年代起,在密切关注中原地区夏商周考古学文化的同时,李伯谦开始系统地研究周边地区青铜时代遗存,以期对中国青铜文化形成鸟瞰。1998年,李伯谦把上述研究以《中国青铜文化结构体系研究》为题出版,这标志着中国青铜文化结构体系的确立。
从1992年开始,李伯谦主持了晋侯墓地的发掘,清理了从西周早期到两周之际的9组19座晋侯及晋侯夫人墓。这是迄今为止考古发掘的最完整的西周诸侯墓地。作为发掘领队,李伯谦针对晋侯墓地发表一系列文章,厘清了该墓地的墓葬序列、墓主考定以及埋葬制度等关键问题,为确定西周列王的年代提供了确凿的考古学依据。
1996年5月,“九五”国家重点科技攻关项目“夏商周断代工程”启动,来自历史、考古、天文、测年、古文献等多个学科超过200位专家学者,联合开展夏商周三代的年代学研究,李学勤、席泽宗、仇士华和李伯谦等四人为首席科学家。作为负责考古领域的首席科学家,在“夏商周断代工程”实施的五年多里,李伯谦不但要统一课题规划,还要统筹各遗址的考古发掘,积极协调各课题组以及相关学科间的研究,取得了一系列重要成果。
1996年“夏商周断代工程”启动以来,先后组织对17个遗址进行发掘,新的考古发掘填补了夏商周文化谱系中的缺环。“夏商周断代工程”采取人文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相结合、多学科联合攻关的方法,学者们根据一系列重要考古发现和研究成果,建立起夏商周考古分期标尺。夏商周年代学的研究,有助于探索中华文明起源,揭示5000年文明的发展脉络,给后人留下了一份完整的中华文明编年史。
“夏商周断代工程”的核心成果《夏商周年表》公布后,李伯谦又把研究转向更早年代的考古。2011年,他主持起草了《关于中国古代文明研究的几点设想》,送呈当时的有关领导人,建议国家在“夏商周断代工程”的基础上,进一步深入开展中国古代文明的研究。随后,“中华文明探源工程预研究”获批为“十五”国家重点科技攻关项目,李伯谦是主持人之一。
“中华文明探源工程预研究”的实施,促使李伯谦对中国古代文明的起源、形成、发展和特征进行深入探索。这一时期他的研究成果,集中体现在《文明探源与三代考古论集》这部书。在书中,李伯谦提出了文明形成的四个要素和十个标准,以及文明演进的两种模式、三个阶段。
李伯谦十分注重理论方法研究。1988年,他发表《论文化因素分析方法》一文,系统阐述文化因素分析方法,并指出,它是从考古学研究过渡到历史学研究的桥梁。如今,文化因素分析方法已经成为中国考古学研究的基本方法。
2014年,李伯谦出版《感悟考古》一书。在长达数万字的“导言”里,李伯谦对考古学研究中的十七个问题展开了讨论,既是他对个人学术生涯的一次回顾,更是对中国考古学理论与方法的全面反思。此书一经出版,就被一些高校的考古专业列为本科生必读书目。
/肆/
当年踏入北大校门的英俊少年,如今已白发苍苍,桃李满天下。李伯谦亲自带出的博士生、硕士生有上百人,经他授课的考古系学生有上千人。从事考古50多年来,作为曾经的系主任,他对北京大学考古系(今考古文博学院)学科建设的贡献有目共睹。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年已80岁的李伯谦,仍然活跃在考古战线上。2016年5月21日,首届中国考古学大会在郑州召开,作为中方考古人的唯一代表,李伯谦在开幕式上做了精彩发言。
2016年10月,讲述李伯谦考古生涯的书《读写生命大地——致20世纪知名科学家李伯谦》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书中不仅描述了李伯谦对考古事业的热爱,也讲述了他对自己老师的敬爱、对同班同学的友爱、对学生弟子的关爱。值得一提的是,本书还有100幅珍贵照片,不但有郭沫若、石璋如、贾兰坡、苏秉琦、张政烺、安志敏、吕遵谔、邹衡、徐苹芳、俞伟超、宿白、高明、严文明等老一辈考古学家,还有许多中青年学者的英姿;不但有张光直、饶宗颐、许倬云等大师的身影,还有饭岛武次、罗泰、韦陀等国际知名考古学家。可以说,这些照片记录了几代考古人的风采。
李伯谦这一辈子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考古。从最初只是为了游山玩水,到真正认识考古,热爱考古,并且将其视为毕生的事业,他以自己的实践诠释了什么叫作考古人生。
考古是一个寂寞的行业,事实上,寂寞的行业又何止考古这一家?在当今社会,面对繁华和喧嚣,面对浮躁和急功近利,我们怎样才能不忘初心,守得住清贫,耐得住寂寞,执着于自己的科研事业?老一辈考古工作者早已给出了最好的答案。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2017年是李伯谦先生八十华诞,衷心祝愿我们可亲可敬的李老师,为考古事业健康工作,享受考古带给他的越来越多的快乐!
郑彤,编审,1998年北京大学考古系夏商周考古专业硕士毕业,1998年—2013年在文物出版社《文物》编辑部从事编辑工作,2013年至今在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历史与考古出版中心从事编辑工作。本文部分内容参考了《读写生命大地》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