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文革”高潮时,造反派抄家的时候把我的影印庚辰本《石头记》抄走,而且当黄色书展览了。我就着急了,万一此风刮向全国,那《红楼梦》就要遭灭顶之灾,所以想偷偷抄一部保留下来,万一《红楼梦》被销毁了,我还能保留一部。
所以我就跟要好的朋友说,帮我在学校图书馆里借一部庚辰本《石头记》。什么叫庚辰本呢,乾隆二十五年是庚辰年(1760年),那一年的抄本就叫庚辰本,后来这个本子影印出来了,原抄本现在北京大学图书馆。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深入研究《红楼梦》,但是已经认识到《红楼梦》的早期抄本很珍贵。所谓早期,就是曹雪芹去世以前的抄本。曹雪芹去世以前只有三种本子,一种是乾隆十九年的甲戌本,因为那年是甲戌年(1754年),所以叫甲戌本,但是甲戌本只有十六回。第二种是乾隆二十四年的己卯本,还有一种就是庚辰本。本来最完整的《红楼梦》是八十回,己卯本只剩一半了,四十一回又两个半回。庚辰本有七十八回,八十回只少两回,而且这两回呢,已经很早就有人补进去了。
我借来庚辰本以后,天天夜里等到大家睡了,总得十点以后,才开始抄。每天限定要抄多少,一般抄到十二点,有时候抄到凌晨一点。从1967年12月3日起,一直抄到1968年6月12日,我把整部《红楼梦》八十回全部抄完了。开始是小楷,但是长期不写这样工整的字,开始写得有点生疏,到中间越写越灵活了。以前我一直临帖的,慢慢恢复到原来写字的习惯了,我自己也很喜欢。大概二十回以后到五六十回,这一段是写得最下功夫的。到后来听说要去干校了,我怕来不及,就用行书写的,又是另一种风格。
到1969年正式通知要去干校以前,我刚好把这部书抄完。照庚辰本的原书的行款,包括原书上面错的字我也不改,还是照它的原样抄下来。遇到哪天学校有重大的事件,比如武斗,我就在装订线的外边,用蝇头小楷写上“昨夜大风撼户”。后来再看我抄的《红楼梦》,有好几处这样的字迹。抄完那天我写了一首诗:“《红楼》抄罢雨丝丝,正是春归花落时。千古文章多血泪,伤心最此断肠辞。”现在一直保存着。
实际上《红楼梦》既是小说,也不完全是小说,它跟一般的纯粹以故事为内容的小说不一样,它有很多情节隐蔽在这书里,结合他的家庭遭遇可以看出来。曹雪芹为了使整个故事完整,同时也为了让世人把它当作一种茶余饭后读的小说来看,不要看透他自己的心意,所以他要掩盖自己。
《红楼梦》最主要的内容,是宝黛爱情,曹雪芹通过宝黛爱情,描写了一种新的思想,自由恋爱的思想。这是资本主义萌芽时期的一种自由思想,所以它与以往的小说都不同,它透露了必然到来的新时代的信息。
整部《红楼梦》八十回,有很多写欢乐的场面,但是一种悲凉的调子一直没有变。比如说元妃省亲,夜里看满园的灯火,马上叹息说“太奢侈浪费”了,她不是称赞,而是感伤,是话里有话。等到见了贾母,见了贾政,当时是先行国礼,贾母、贾政给她参拜,然后再行家礼,元妃要行子女的礼。礼行完了以后,元妃“泪如雨下”,说“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娘家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晚才来!”这些都不是一种欢乐场面,在荣华富贵到了极端的情景之下,忽然冒出来这些“泪如雨下”,太“奢侈靡费”了,都是在极度热闹的环境中发出的一种伤心的凄凉的冷调子,在极度的暖调热调中,看出来一股冷意。我抄完这部《红楼梦》,增加了不少新的认识。
(此文摘自《风雨平生:冯其庸口述自传》,冯其庸口述,宋本蓉记录整理,商务印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