径山茶好喝,这我知道,径山寺的签灵验,也早有耳闻,但是真正去了径山寺,喝一杯清澈澄明的茶汤,洗净郁结在心肺里的雾霾,然后走出庙堂,抬头看蓝天上飘忽而至的朵朵白云,你才会真切体悟到什么叫岁月静好,你才会觉得,再灵验的神签都不及天色碧如玉,白云润如水。
几十年前,我有过一段磨难,那时我唯一能和外面的世界发生联系的就是家里的几扇窗户。我常常一个人坐在窗边,看着窗外飘在天上的云彩,云彩浮动变幻,一会儿像大山,一会儿像小河,一会儿像奔腾的骏马,一会儿像展翅的大雁……云带给我棉絮般的温暖,也带给我无限的遐想。我会和云悄悄地说话,云也会拂去我心头的忧伤,是云陪伴我挨过了那一段令人恐惧的日子。
多少年过去了,云在我的生命中一直占据着重要的位置,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云似乎在离我们远去,雾霾一寸寸一丝丝地蚕食着蓝天,我们才惊慌地发现,蓝天日益灰暗,白云越走越远。我们突然怀念起小时候常唱的那首歌: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于是,人们开始把目光投向乡间、田野,开始去寻找有蓝天白云的地方。
坐落在杭州西北的余杭径山,距离主城西湖边也就只有几十里路程,却是一派幽然清净之地。这里绿树成荫,鲜花遍地,竹韵清丽,禅音流动。径山周围的大径山区域囊括了径山镇、黄湖镇、鸬鸟镇、百丈镇、瓶窑镇、大禹谷等一批生态小镇,与之毗邻的德清、安吉、临安,都是绿浸染出来的所在。径山这块翡翠藏匿在大片安静雅和的绿丛里,经年累月,风抚雨润,经络和肌理中便有了莫名的仙气。
除了层林尽染的绿,它还拥有一条穿绿而过的青石古道,和古道顶端那座被白云环绕的千年古刹径山寺。
古道青石板的脊背上镌刻着岁月的印痕,每一道都清晰可见。古道两旁山崖挺拔陡峭,脚下山泉汩汩流淌,满目古树参天,竹林葱郁,徒步走在这样古意深深绿荫苍翠的山路上,你会彻底忘却城市上空的雾霾,你会觉得通体沐浴了一场绿雨,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里的污垢,都被绿雨冲刷得干干净净。古道沿途,隔不多久就会闪出一座石亭,拙朴简陋,却亲切如市井茶坊,走累了,在亭子里歇歇脚,喝口水,聊几句,陌生人变成了路友。世间的隔膜被敞开的信任轻轻抹去,人与人之间原来可以这般美好。
走过五亭,你会看到一池净水,据说这是古时杭州知府、北宋名士苏东坡挥毫泼墨后洗砚洗笔的地方,因而得名“东坡洗砚池”。曾经官至朝廷礼部尚书的苏东坡,被奸佞谗言诬陷,遭受排挤打压,两次被贬放杭州做外官,写下过“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我本无家更安往,故乡无此好湖山”这样淡泊清雅的诗句。胸中不乏政治抱负的苏东坡再豁达也难免心中偶有郁闷,于是吟诗作画,略作排解,其原本就备受世人推崇的文学书画成就在杭州期间更加彰显。苏东坡把西湖视作自己的第二故乡,他说:“居杭积五年,自忆本杭人。”
过了洗砚池,沿古道再往上走,径山寺的庙宇飞檐禅院黄钟便出现在眼前。那一刻,让我肃然而立的不是庙宇四周银杏树蓬勃灿烂的大片金黄,也不是禅院殿堂里飘荡出来的古刹钟声,而是径山寺上空那一望无际的蓝,透明的,水洗过一般,没有一点污迹的蓝,这样的蓝天上飘动着的云,则像蓝色冰川上盛开的雪绒花,洁白无瑕。寺庙的飞檐黑瓦、四周的银杏苍松,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显得更加明丽璀璨。
一位眉宇清朗的年轻法师,轻轻地问我们要不要进禅房喝一杯清茶?于是,净手、焚香、茶水洗盏,禅音渐起。注水、点火、煮茶、灌壶,茶汤清亮澄明。在这一方清雅之地,手握茶盏,闻一闻幽幽茶香,再轻轻抿上一口,顿觉身心松弛,从容安泰,焦虑也荡然无存。
喝完一杯静心洗心的茶,出得禅房,再仰望蓝天上怡然平和的白云,心境已然不同。
自然界的雾霾,源自人类对地球无节制的贪婪掠夺,透支着子孙万代的生存环境,也将自己一步步推向困境,幸运的是,人们对它的防范已有了自觉;而人世间的阴霾对我们每个人心灵的戕害,却藏于无形,遁于无踪,邪恶构陷与毁灭良善,常常不留下一丝痕迹,这才是最可怕的。
这里能留下东坡居士的洗砚池,想来,他常来此泼墨挥毫。突然明白了为何是这杭城郊外的径山和径山寺,拽住了这位知府老爷的心。不用向天问云如何留住那片蓝,只需告诉自己:把心放下,随处安然。
(袁敏,作者系浙江省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