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一年之中最为寒冷的三九天,冬的气息愈发浓烈。每逢这样的时节,我总会想起祖国的北端,那里早已是冰封万里、飞雪漫天。就在那片土地上,我度过了人生中最宝贵的青春年华。
那是上个世纪50年代中期,我从天津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北大荒富拉尔基一家新建的工厂。当时工厂的代号为“403厂”,是当年国家“156项重点工程”企业之一,即如今的中国第一重型机械集团公司。
当年的富拉尔基可不是今天这样名震中外的现代化重工业城区,而是一个达斡尔族同胞聚居的小渔村。它蜗居在嫩江拐弯的地方,荒烟蔓草间,匍匐着参差不齐的窝棚和马架子。白天偶见江面上有几叶扁舟,那是渔民们在捕鱼捉虾;夜晚经常有鬼火闪烁,那是过往年代流放者散落的白骨发出的磷光。人民解放的炮声,驱除了草原千年的沉寂,新中国的红旗,为渔村带来了春天。社会主义大规模经济建设的号角,从四面八方召来了几万名青年男女建设者,在这儿进行一场改天换地的战斗。我就是这支建设大军中的一员,从繁花似锦的大都市,从风光如画的家乡,不远千里来到这荒凉的边塞。
初到富拉尔基时,生活条件很差,没有可供安睡的房间,仅有一些低矮的窝棚,七八个人挤在一起。棚顶是用薄薄的麦秸稻草铺就的,四周是土坯垒起的墙壁。白天温度若高还可以忍受,但是一到夜晚,特别是三九严寒的冬天,朔风从房顶和墙缝中袭进室内,一直钻到被子里边,任凭怎样掖紧也无济于事。没有法子,只好一齐把被子摊开,一层层摞在身上,大家紧紧地挨着,互相用体温驱寒。说来,现在的年轻人也许不会相信,当时的我们并未感到苦不堪言,反倒觉得乐趣横生,其根本原因是,我们都清楚自己在从事开发边疆、建设边疆的伟大而壮丽的事业,被一种崇高的理想鼓舞着。
记得有一个冬夜,室外温度下降到零下40摄氏度,冻得我们怎么也无法入睡,只好起来围被而坐,口里不断地抱怨天气为何冷得如此无情。同室一位从江南某大学分配来的老兄此时还诗兴大发,作起诗来,并当场朗诵。事隔半个多世纪,诗句我大多已记不清,但其中一句却一直刻印在我的脑海里:
“呵!冷一点算什么?
我们在严寒中锻炼青春!”
这首很平常的诗作,很快在我们厂里的年轻人中间传开了,几乎人人都会背诵,特别是以上这一句。当时虽然分配在厂内的不同岗位,但大家不仅住在一个屋里,每天早晨还会一同到室外进行体育锻炼,或跑步,或做操,或攀双杠,或玩吊环。那时的室外,呵气成霜,泼水成冰,寒风吹到脸上如针刺的一般,那叫一个冷!因此,出得门来,从头到脚要作全方位的“包装”。即便这样,我们依然每天坚持早练,有睡懒觉不愿起的,被子便会被伙伴们给掀掉,让你根本睡不了,最后还得乖乖地和大家一块儿出去。也许是出于年轻人的好强,我们偏偏选择最冷的地方去锻炼,比如,嫩江的岸边就是大家最中意的场所。那儿无遮无拦,寒风顺着江面上厚厚的冰层吹过来,像刀子一样割在皮肤上。我们迎着风在岸上跑步,或者就地取材,利用岸边的林木树杈练习攀缘。要是有谁说个“冷”字,马上就有人把话送过来:
“伙计,冷一点算什么?我们在严寒中锻炼青春!”
这话还真灵,再没有人叫唤冷了。
那时,我们也经常举办晚会。由于当时边疆的文化设施还很不发达,尚无现在如此之多之美的厅堂馆所,晚会只好在室外进行。好在甩手无边的大草原,可以无偿地为我们提供晚会的场所,人数也不受限制,更不收门票,所以参与的人很多,非常热闹且玩得畅快。最受欢迎的还是篝火晚会,人们围着熊熊燃烧的火焰,跳着具民族特色的舞蹈,唱着激荡人心的歌曲。那个时候,你会忘记世间的一切烦恼与不快,全身心地投入其中。
当时,我们中间的许多人在不久以前的反右派运动中犯了种种“错误”,受到各种各样的处分,背着轻重不同的政治包袱(我也是其中一员),都曾郁郁寡欢,感到前途渺茫,甚至有个别的人因为无法忍受政治氛围的压抑和生活条件的艰苦,不告而别。当然,绝大多数的年轻人还是坚持在特定时代的熔炉中苦熬苦炼。尤其在大伙儿共同营造的欢乐氛围中,大家不知不觉地忘却了心灵的块垒,不再颓萎不振,觉得生活的天地仍然广阔而美好。于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不像开批斗会时那样剑拔弩张,彼此虎视眈眈了,而是恢复了正常人彼此应有的信任和友爱。在开发边疆、建设祖国的共同理想的召唤下,大家相信总有一天,会一同将命运之舟驶向幸福的彼岸。特别是每当那位同样是背着沉重思想包袱而来的江南诗友扯起大嗓门,朗诵那首大伙儿所熟悉的诗篇时,我总会产生一种异乎寻常的联想:不能简单地从气候寒冷的字面意思来理解这首诗的意境了,它蕴含着丰富而深刻的内涵——在这非常的环境和岁月中,我们的青春、我们的理想、我们的信念正在经受着严酷的考验。于是,我也把自己的心声溶进那共鸣的声浪中,似乎整个大草原都在振荡着同一个声音:
“我们在严寒中锻炼青春!”
是的,严酷的生存环境没有泯灭我们的理想,就在那样的条件下,我们克服了种种难以想象的艰难险阻,在荒原上提前一年建成了现代化的大工厂,设计和制造了万吨水压机、大型轧钢机等一系列重型尖端产品,填补了我国机械工业的空白,为国家建设和国防建设作出了巨大的贡献。我们这些年轻人都成为了那个战线的骨干。而后,我们又奔向祖国各地,在更加广阔的天地里投身社会主义建设。后来的岁月证明,我们这一代人的青春的确经受住了严寒的考验——生活环境的严寒、人生的严寒,而我们也从中收获了一份最为珍贵的人生财富。
(程树榛,作者系《人民文学》杂志原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