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忽然梦见逝去多年的母亲。梦境中,总是与她相伴出行,走到一处小溪旁,便突然见不到她的身影了。这样的梦重复出现了几次,心里便有些慌张。我打电话给在老家的二姐,请她代我去父母的坟上烧支香。二姐答应了,又告诉我,老家政府说要修川藏铁路,动员把父母的坟地迁到别处去。我心下便想,原来母亲是来和我告别了。
一时间,儿时的许多往事浮现在眼前。
我从小生活在川西平原的一个小县城内,父母都是县里的干部,母亲在县委组织部当干事。成年后很长时间,她留给我的几乎都是很严厉的形象。我们兄弟姐妹5个,母亲对我们的生活细节要求得非常严格,饭前必须洗手,饭中不许说话,客人来了不许上桌、不许大声讲话,睡前必须洗脚,等等。我小时候很顽皮,经常闯下一些祸来,免不了招致母亲的教训,有时鸡毛掸子抽在屁股上,钻心的疼让我大声号哭。每次挨打后,我对母亲都充满恨意,最大的念头便是,长大后我不认这个妈了。
如今,我已经快从中年步入老年了,说也奇怪,回想起母亲,许多事少年时不在意,而今却记忆深刻。
大约10岁的时候,一个夏天,我在家突然发起了高烧。那天下着暴雨,迷糊中,我趴在父亲的背上,母亲撑着把不大的雨伞,急急忙忙地把我送往县医院。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刻,在经过县粮食局的那个高坡时,我侧眼看见身旁的母亲,她的后背全湿了,雨水从她的衣摆下方哗哗地流出。第二天上午,我从昏睡中醒来,望见母亲坐在病床另一头,正与一位护士轻声地聊着家常。后来我才知道,那晚母亲守在我病床头一夜无眠。
还有很多细小的事涌上心头。我的少年时代读物匮乏,在我心目中,最美好的地方就是县城里那家不大的新华书店。放学后,我经常去那里盘桓,但是兜里没有钱,只能望书兴叹。有一天,书店新来了一本连环画《高玉宝》,我特别想要,便鼓起勇气找到正在办公的母亲,向她讨要1毛5分钱。出乎我意料,母亲从钱包里数出了钱递给我,让我极为欣喜。须知那时这几乎是全家的一顿菜钱。我刚上中学的时候,有一天下着小雨,我放学走出教室,远远地便望见母亲急急地向我赶来。见到我,她塞给我一张电影票,是当时正在热映的《创业》。母亲单位分给她一张票,她便在电影开映前半小时赶紧给我送来了。于是,我在同学们羡慕的目光中自豪地向电影院跑去。等到我上高中的时候,父亲因为所谓的“政治错误”被撤销了职务,母亲也受到了牵连,不能在县委组织部工作了,但可以自己选一个中意的单位。那天下午,母亲在院子的台阶前用木盆洗衣服,我经过的时候,她叫住我,一边搓着衣服,一边对我说她想好了,去新华书店工作。我很高兴,这样我就可以更加方便地买书、看书了。其实,在那个年代,从县委组织部调到新华书店站柜台是会让人议论的。过了两年,我考上了大学。有一天,同寝室的几位同学聊起新出版的傅雷翻译的《约翰·克里斯朵夫》,说很紧俏,买不到,我便给母亲去信。过了半个月,母亲寄来了6套书,我们寝室一片欢腾。
我想,很多人都会有这样的感受,不论小时候父母对我们怎样严厉,等我们为人父母了,等我们也老了,留在记忆中的,总是他们关心体贴我们的那一面。这就是善良和亲情的力量。那些最有生命力的情感不是怨恨,而是对爱的深深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