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人上夜班,可谓天经地义。一代报人,有一代报人的夜班故事,但别样的艰辛与况味,应是夜班编辑共同的人生质感。
人说编辑是“为他人作嫁衣”,夜班编辑则更像是干些缝缝补补的活计。因此,在精明的人看来,夜班编辑岗位含金量不高。可是,一旦这报纸的最后一道关口没把住,出的错成为坊间谈资,夜班编辑的重要性,恐怕谁都掂量得出来了。
想来,夜班编辑的工作,和安全生产比较相似。平安无事,则如苏轼所言“天下狃于治平之安而不吾信”,谁也不知道你默默消除了多少隐患,即便知道也觉得平淡无奇没啥了不起。一旦出事,那些看起来平淡无奇的错误,竟然错得那么的低级而不应该,简直让人无地缝可钻,然而想花多少钱也难以赎回。
曾写过一篇《善补漏者能补天》的文章,想来编辑就是补漏者,有经验的夜班编辑可谓补天手。那火眼金睛扫一眼报纸版面,便能于万字蝌蚪文中,挑出隐藏很深的“李鬼”来。你问他怎么就有这等功夫?他只说就感觉那地方比较扎眼。事实上,视觉带有一定的欺骗性,而人的阅读理解又带有惯性,比如,在文中“现化代”“渐惭地”之类,读起来往往一时难以发现错了。朋友圈就经常有人发一些词语顺序颠倒的句子,理解起来很顺当,阅读时也未有滞塞感。比如,“研表究明,汉字序顺并不定一影阅响读。当你看完这句话后,才发这现里的字全是都乱的”。看来夜班编辑挑错的功夫,不是什么特异功能,而是多年“修炼成精”的结果。
如果以为夜班编辑都眼高手低,只会编不会写那就错了。事实上,很多编辑都有倚马可待的功夫。只不过,夜班编辑的岗位决定了他只能把自己的才华浸润在别人的文章中。他们习惯让文句更优美一点,标题更精彩一点,装扮的是别人的作品,心里美得却像是自己的作品一般。
有时因版面需要,他们也会立马来个“子夜走笔”。同时,也是为了不让自己的手生。很多老编辑曾感慨,一辈子在别人的文章中展现自己的才华,到头来“武功全废”,因而时常劝导年轻人编与写两手都要硬。事实上,进入观点竞争时代,很多报纸版面都开设有评论专栏甚至评论版面,夜班编辑尤其是评论编辑,不少已是边编边写的新节奏了。
一边上夜班,一边赶写评论,这样的故事说来有点令报人亢奋。革命岁月“倚马”写战地新闻的那种气定神闲,铅印时代报纸老总一边写稿一边送去工厂排版的那种镇定自若,历来为新闻界后学心驰神往。时代在变,但对写评论的速度要求没有变,总是在强调没有最快、只有更快。正所谓招之能来,来之能战,战之能速胜,方为真功夫。
所在单位曾有过一件往事,堪为一段佳话。其时,约凌晨两点,报纸全部压版完毕正待开印,上级指示就一件突发新闻速写一篇评论。担纲者被紧急叫起,走笔如飞、激扬文字,全体夜班则虚位以待、等米下锅,不到四点报纸便已开印。留给写作的时间不过一小时左右,而且是半夜睡眼惺忪之际,要迅速调整状态,委实不易。所谓记者是不拿枪的战士,评论员何尝不如是?
夜班除了如许乐趣,还有不少苦趣。现在很多健身与养生之道,都强调人不能熬夜,意谓伤身。问题是,报人不上夜班,报纸怎么出?是以,每遇此类提醒,朋友圈里的夜班编辑常会发个“臣妾做不到啊”的动图自嘲。
要说夜班之苦,非久亲历者无深感。昼伏夜出、生物钟颠倒是常态。曾有一位老夜班说起当年事不胜唏嘘,夫妻两人正好都夜班,下班后回家才发现小儿滚下床在地上酣睡。更有一部门主任,说起当初做的一个错误决定后悔不已:有年轻小伙曾向他恳请上三个月的白班,感觉自己老大不小,想借此把和女朋友的关系固定下来,平时女朋友想和自己晚上约会,自己总是没时间。不意其时人手紧,这位部门主任一狠心,没同意,结果让他好端端“毁”了一桩姻缘。其他诸多难以启齿之事,不足为外人道,唯夜班人自知。
下夜班后的回家之路,往往也充满了意外。一次正在环线内开车快速行驶,不意眼前有一人竟东跌西撞地在内侧逆向走来,估计是喝醉了酒。幸好当时头脑清醒也没愣神,霎时一打方向盘便与他擦肩而过,随后惊出一身冷汗。至于被晚间大卡车遗洒的大玻璃碴刺破轮胎、被假出租车司机用假钱找零诸事,不过些许烦恼,给夜班生活增添一点辣味罢了。
于我而言,夜班生活最享受的时候,乃是晚饭后在单位的小园独自闲步时。小园已无日间喧闹,亦少有行人,夜班时间又未到,走在小园里,与白天相比,可谓别具一番风味,也常常能得幽趣。
去岁冬月,中雪后,月初起,风如刀,小园空无一人,万籁俱静,松软的落叶上尚覆有一层雪,踏上去清脆而柔软。正行至转角处,陡见清月升临,青松卧雪,而皎洁的月华透射着冬雪的晶莹,意境大妙。于是大畅其怀,诗兴聊发,即口占一绝《夜班偶记》,以诗配图发朋友圈,自娱自乐。诗曰:
月临松雪刀风凉,叶落金台冬夜长。独自行吟非独处,众生高卧我方忙。
夜班人,自得其趣者,每每如是。
(作者为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