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子坪保护区
中国圈养大熊猫野化放归地
2016年金秋时节,小相岭山系层林尽染。
大山深处的栗子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五彩斑斓,风光无限。如画景色,只为迎候“华妍”和“张梦”——两只即将放归的圈养大熊猫。
圈养大熊猫经野化培训,掌握野外生存本领后,放归祖辈生活的家园,从最初的设想到取得阶段性成效,已然走过20年漫漫长路。
新中国成立以来,尤其改革开放这些年,大熊猫保护硕果累累。特别是本世纪初,解决发情、受孕、育幼存活三大难题以后,人工圈养大熊猫数量直线上升:2002年仅有161只,2010年增至312只,2015年达到422只。
大熊猫多了怎么办?
新建基地,再辟园林,圈养更多大熊猫,继续囿于斗室供人观赏,显然背离保护研究初衷。
天地的精灵,回归大自然的怀抱,方为根本出路。能否采取有效措施,使之野性复苏回归山林,达到复壮大熊猫野生种群目的?
圈养大熊猫野化放归设想,最初由中国大熊猫保护研究中心提出,当时是1996年。第二年,保护研究中心首次举办可行性研讨会,国内外专家齐聚卧龙自然保护区。以后的几年里,国际性论证会多次召开,反复斟酌形成放归计划,并于2003年付诸实施。
保护研究中心人才荟萃,为当今世界最大规模、最具权威的大熊猫科研机构,拥有以张和民为领军人物的一大批高端人才,下辖卧龙核桃坪、雅安碧峰峡、都江堰三个基地。放归计划的倡导者、组织者,正是张和民。这位在大熊猫保护研究领域贡献卓著的学者,关爱国宝几十年如一日,被熊猫粉丝誉为“熊猫爸爸”。
迈出这一步非同寻常,于大熊猫保护,具里程碑意义。
挑战随之而来。大熊猫食性单一,繁育能力低下,栖息地环境恶化,放归难度远高于其他动物。历经最初的挫折以后,放归地选中栗子坪自然保护区,可谓一举两得。
先说小相岭山系,野生大熊猫数量不足30只,又同其他种群隔离,孤悬一隅,急需种群复壮维系繁衍;再看栗子坪保护区,位于小相岭纵深地带,原始森林遮天蔽日,溪流纵横竹林密布,适宜放归大熊猫安家落户。
理所当然,日常监管重任落在保护区。
保护区设七个保护站,另有一个监测队,十多名队员,驻扎公益海保护站。监测队在保护研究中心、西华师范大学指导下,专司放归大熊猫监测,负责基础数据采集。监测队拥有先进的监测系统,出公益海保护站左拐上行,不远处即大熊猫放归通道。
这些年,关注国宝行踪,多次随同监测队员,穿梭竹林溪流。一年到头,追寻放归大熊猫踪迹,监测队员自号“追猫人”,形象又风趣。
无路,丛林密布荆棘遍野,悬崖峭壁步步惊心。好在,“追猫人”熟悉山中一草一木,方位烂熟于心。
从原始森林到人工林,高大的冷杉、云杉下面,箭竹、玉山竹无处不在,生长茂密,这可是大熊猫的最爱,一日不可或缺。
遥指前方,一片杂木林。“追猫人”自豪地说,就在林中,安装的红外相机抓拍到一个精彩镜头:“泸欣”健步雪地,幼崽紧随其后。
“泸欣”是谁?栗子坪放归的第一只大熊猫。
殉道者“祥祥”
人类首次放归的圈养大熊猫
准确讲,“泸欣”不属于圈养大熊猫,更未列入放归计划,只是偶然闯入科研人员视线。
所以,“泸欣”的故事,得从“祥祥”讲起。为什么?人类放归的第一只圈养大熊猫,非“祥祥”莫属。
时空转换,回至2003年夏天,卧龙自然保护区,研究中心大本营。放归行动启动,两岁的雄性大熊猫“祥祥”入选,开始一系列野化培训。
卧龙核桃坪基地,一期野化培训圈,竹叶青翠,水源充沛,是熊猫乐居地。只是,没皮球玩,没梯子爬,没进餐的哨音……一切太过突然,“祥祥”显得手足无措。
日子总得过下去,那就慢慢适应吧,抬头啃竹叶,低头喝泉水,再给自己刨窝度寒冬。
闯过头道关,“祥祥”转入二期野化培训圈,接受更严酷的考验。“祥祥”野性初显,食物自己采,巢穴自己筑,即使面对往日的饲养员,不是躲避,便是攻击。
开局良好,放归行动循序渐进。
2006年春天,卧龙自然保护区巴郎山,大雪初霁,阳光灿烂。笼门轻启,“祥祥”大步流星,在人们期盼的目光中,消失山野。
“祥祥”脖子上,戴有卫星定位装置,同时采用GPS跟踪技术和无线电遥测技术,每天监测它的生存状况、移动规律和觅食行为。
一切顺利,直到进入冬季,情况突变。12月22日,竹林中闪现“祥祥”身影,歪歪倒倒有情况。科研人员仔细观察,发现“祥祥”身上多处受伤,尤以背部、后肢掌部最重,需送基地治疗。
元旦前伤口愈合,再度原址放归。谁想几天以后,无线电信号衰减,继而中断,“祥祥”下落不明。
冒严寒,满山搜寻,奈何踪迹杳无。一个多月过去,终于找到,不过已然冰凉尸体一具。
解剖“祥祥”,原因清楚不过:争夺食物,抢占领地,与其他野生大熊猫产生冲突。打斗失败,逃跑慌不择路,失足摔下悬崖,伤重而亡。
为了大熊猫的未来,“祥祥”付出生命的代价。
问题出在哪里?悲痛之余,科研人员反复思索。
“祥祥”从还是母亲腹中的胚胎开始,就被人关怀备至。出生有人守护,育婴室有人关爱,哺乳期刚完,转入熊猫幼儿园,饲养员精心呵护,众多幼崽打闹嬉戏,好个欢乐童年。
一句话:人为干预太多。
反观野生幼崽,有样学样。从小跟随母亲,寻食物,避天敌,风霜雪雨拼搏打斗,练就野外生存本领。
选址同样存在问题。巴郎山一带,生态条件固然不错,可大熊猫也多。野外成年大熊猫各霸一方,独享领地,容不得外来者染指。争地盘,大熊猫之间凶相毕露,常常打得死去活来。“祥祥”初来乍到,又不懂丛林法则,冒犯别人领地,结果可想而知。
虽说开局不利,但失败中往往孕育着成功。面对挫折,张和民和他的团队直面挑战,总结教训再起步,为了大熊猫美好的明天。
志愿者“泸欣”
异地放归的成功范例
放归计划修改完善期间,“泸欣”闯入科研人员视野。
那是2009年3月26日,泸定县兴隆乡,一只大熊猫呆坐路旁。
事关国宝安危,紧急出动,就近抢救,生病大熊猫被送往碧峰峡基地。经全面检查,这只5岁雌性大熊猫,因消化道感染引发严重脱水,终因体力不支瘫倒公路边。
短暂治疗,大熊猫身体康复,取名“泸欣”,放归栗子坪保护区,成为第一只异地放归的大熊猫。
新的放归方案令人振奋。科研人员分析“祥祥”之死,认为致命原因还有一个,即作为雄性,不易与野外熊猫族群融合。须知,以雄性大熊猫为中心的族群中,雌性全是外来的。眼下的“泸欣”,符合这个条件。再加获救不久,野性未泯,虽是外来户,但融入几率高。
就这样,来自邛崃山系的“泸欣”,放归小相岭山系,移民栗子坪。原以为,脖子上戴有先进的卫星定位装置,能随时锁定所在位置,可一个月不到,信号源原地不动。
莫非“祥祥”悲剧重演?
应急预案紧急启动,保护区几十号人迅速动员,夜以继日满山搜寻,踪影全无。好在,发现GPS项圈,现场未见打斗痕迹,显然系意外脱落。一年过去,“泸欣”再次露面,无数人悬着的心方才落地。
“泸欣”挺争气,不断给惊喜。两年下来,拥有自己的领地,融入当地大熊猫族群。“追猫人”满心欢喜,祝愿它早日当母亲。
“泸欣”够稳重,怀孕、产崽,瞒个严实,直到红外相机泄露秘密。
眼前一摞照片,时间2014年3月25日。雪花飘洒,“泸欣”雪地行走,颈部项圈清晰可见,身后半大猫崽紧随,模样乖巧惹人爱。
两个月以后,几段视频再次捕捉到这两只大熊猫。经DNA样本收集和遗传分析,最终结果显示,照片里的猫崽,雄性,出生于2012年8月。母亲确系“泸欣”,父亲为小相岭山系野生大熊猫,编号为LZP54。
“泸欣”自然配种、产崽、育婴顺利,证明异地放归计划可行,复壮孤立小种群大有希望。
不能满足,也没有骄傲的本钱。科研人员深知,这次的成功,不过是在科研道路上迈出的一小步,圈养大熊猫野化放归任重道远。
探路者“淘淘”
希望之星快乐成长
“泸欣”放归3年后,栗子坪迎来大熊猫“淘淘”。
不同于“泸欣”,2012年10月放归的“淘淘”是正宗圈养大熊猫。
“淘淘”的野化培训,完全不同以往,从母体开始,隔绝一切人为干扰。“祥祥”之死告诫后来者:依赖人类生存,终被自然法则淘汰。
2010年7月20日,野化训练第二期项目——“母兽野外产崽、育崽”启动,一切由保护研究中心副总工程师黄炎负责。大熊猫“草草”等4只怀孕大熊猫,入住核桃坪野化培训基地。
野生大熊猫“草草”因病获救,野外生存之道,深深留在脑海。两年之前,她曾产下一对龙凤胎,具有生儿育女的经验。
8月3日,大雨倾盆,“草草”产下205克的雄性幼崽,整个过程独自完成。科研人员通过监视器,不间断掌握一切。
为宝宝舔干身子,喂奶、排便、遮风挡雨……“草草”是称职母亲。宝宝出生一个月后,“草草”才到稍远处觅食,但是只要听到呼唤声,立刻跑回守护。
通过监控室屏幕,黄炎和同事们时而担心,时而激动。为分享快乐,见证第一只野化环境出生的熊猫及成长过程,保护研究中心通过网站为宝宝征名,诚邀熊猫粉丝们参与投票。
两个月后,见得“草草”胸前的宝宝探头探脑,十分不情愿待在母亲怀抱;4个月大小,活泼好动,常溜出“草草”视野,急得母亲四处寻找;半岁时,撒娇耍赖,母子情深……这对母子风餐露宿,不依赖人,全凭本能生存。
第二年开春,幼崽得名“淘淘”,移住更宽阔的野化培训圈,以适应将来的生存环境。
转移开始。先将“草草”诱进铁笼,身着特制服装、外貌与大熊猫一般无二的科研人员再跟进,小心翼翼抱起“淘淘”,放入模仿成树洞的竹篓,再将盖子轻扣。“淘淘”毫无察觉,继续做着甜美的梦。
头一年,“淘淘”效仿母亲,学习爬树、寻找水源、辨别方向等野外生存技能,开始半独立生活;转眼又一年,“淘淘”能够识别天敌,采食不同种类的竹子,独自寻找隐蔽所……科研人员惊喜过望。
2012年国庆刚过,迈着独有的猫步,“淘淘”步出笼门,走向自由的天地。
野外监测随即跟上,监测队通过红外相机、无线电定位追踪和粪便DNA分析等诸多途径,监测“淘淘”生活状况。
有人不解,说既然雌性大熊猫更容易融合,何以这次放归栗子坪的“淘淘”是雄性?对此,张和民自有说法:因为雄性可以更多地将遗传基因扩散,有利于当地种群壮大。
“淘淘”终归淘气,照样玩失踪,半年不到,弄丢项圈销声匿迹。
科研人员急了,“追猫人”忙坏了,深山老林,四处搜寻。保护区几百平方公里,偌大地方,犹如大海捞针。
功夫不负有心人,几个月后,“淘淘”终于被找到。瞧这家伙,斜靠高高树干上,一副得意模样,千呼万唤,就是不下来。
紧急联系保护研究中心,派出人手,携带麻醉枪,连夜赶来。那个晚上,“追猫人”守候树下,轮流电筒照着,生怕有一点疏漏。
麻醉枪到来,一枪命中,“淘淘”昏昏沉沉,掉入防护网内。
按照预定方案,科研人员抽取血样,测量身高、脚长,周身上下检查遍。最终结论:身体健康,基本适应当地的食物、气候条件。
重新戴上项圈的“淘淘”,以后的日子快乐成长,确立起自己的领地,活动范围扩大至几十平方公里。接下来,只盼早日遇上属意新娘,传宗接代。
紧随“淘淘”步伐,“张想”“雪雪”“华姣”们,几年间先后落户栗子坪,放归熊猫家族不断壮大。
大型哺乳动物放归属世界性难题,纵观全球,成功放归的比例不足10%。再看栗子坪,除“雪雪”放归一个多月意外死亡,其他4只全部存活,比例之高让人赞叹。
美国一位研究大熊猫的环境教育专家4年前断言:人工繁育的大熊猫不过是野生大熊猫的“可笑的模仿”,它们无法在野外环境中存活。
事实胜于雄辩,“淘淘”及其后来者的表现,让这位专家“可笑的模仿”成为笑谈。
“华妍”和“张梦”
开启野外放归的新路子
2016年10月20日上午,放归进行时。
两只雌性大熊猫,3岁的“华妍”,2岁的“张梦”,先后冲出铁笼。竹林在招手,溪流在歌唱,风儿在呼唤,美好的日子在前面。往前走,莫回头,熊猫姐妹一路小跑,直奔自己的家园。
首次同时放归两只大熊猫,意义非同一般。科研人员深思熟虑,放归计划再深化。不同年龄的大熊猫同时放归,可以进行对比试验,观察不同的生存活动,检测各自对环境的适应能力……这些全新的科研探索,将为今后的放归积累更多经验。
如同黄炎在放归现场所讲,野外放归只是起点,它们能在野外生存下来,甚至与野生大熊猫繁育后代,才是接下来最值得期待的。
期待着,中国告知世界,近百年来一直处于衰退期的野外大熊猫,野生种群复壮前景光明无限。
(作者长期关注、记录大熊猫生存状况,现居四川雅安。著有《国宝传奇:大熊猫百年风云揭秘》《震不垮的熊猫家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