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初书法继承宋、元帖学书法而蓬勃发展,中期出现了以“吴门派”为代表的文人书法,后期则形成了诸家并立、书风各异的景象,大师频现,巨匠辈出。及至清代,碑学书法渐兴,与帖学书法此消彼长、各领风骚,取得了极高的成就。而这一书法史上的重大变革就起始于由明入清的王铎、傅山、八大山人等人。在这一书画变革的历史洪流中,傅山以其独树一帜的个人面貌,书法、绘画、医学、子学、史学、文学等兼善而多能的全面修养,成为明末清初书画史、思想史乃至文化史上的重要人物。傅山还是梁启超推崇的“清初六大师”之一,与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李颙、颜元齐名。
近日由北京画院、山西博物院共同主办的“我来添尔一峰青——傅山书画精品展”在北京画院美术馆展出,展示了傅山书画精品近六十件(套),将傅山各个时期、各种风格的书画代表作汇聚一堂,如山西博物院收藏的《户外一峰图》《霜红余韵》册页,故宫博物院收藏的《汴堤春色图》,上海博物馆收藏的《奉祝硕公曹先生六十岁序》十二条屏,天津博物馆收藏的傅山、傅眉《山水合册》,广州艺术博物院收藏的草书《李商隐赠庾十二朱版诗》等作品,皆是难得一见的精品佳作。
其中,傅山与儿子傅眉合作的《山水合册》,多达十六开。书画相知、心手相印,父子情深从画中也可窥见一斑。傅眉五岁丧母,幼年时遭遇家国之乱,随着父亲辗转避乱于山西各地。康熙十八年,清廷开“博学宏词科”网罗明末知识分子,傅山被迫入京,闭门谢客,依旧是傅眉在旁周旋,保全父亲的名节。或许,傅山在精神上更加依赖儿子。当儿子在自己七十余岁时先自己而去时,傅山的悲痛可想而知。这种情感也在他的《哭子诗》册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哭子诗》册共计二十一开,全诗共分十四首。整件作品书体变化不一,或真,或行,或草,可见傅山在追忆儿子时的不同心境。整册《哭子诗》的用笔纵横遒迈,结体则宕逸浑脱,情感更是狂肆真率,伤痛之情似乎从笔端喷薄而出,如洪水倒灌,难以控制。作品中常可以看到大段的涂改和墨污,有的地方甚至整行整段地被涂黑,一如颜真卿《祭侄文稿》。作品中还有涨墨或水渍的地方,这些都让观者感受到傅山写作时的锥心之痛,那不是笔和墨,而是垂垂老父的血和泪。
纵观目前学界对于傅山的研究,无论是在我国或是日本,都主要侧重于他的书法。而傅山在书法上的成就自无须多言,此次展出的书法作品无论是草书《临柳公权圣慈帖》、行书《赠李天生诗》,又或是自成面目的《奉祝硕公曹先生六十岁序》,都印证了白谦慎在《傅山的世界》一书所言:“傅山是一位乐于向古人和当代人挑战的书家。”此外,傅山还“反复呼吁书法家们重新认识古体字向今体字转变对书法的影响,追本溯源,以篆隶为本来实现书法的创新”。
傅山曾宣称:“莫说看今人不上眼,即看古人,上得眼者有几个?”所以他遍临诸家,草书、行书、楷书、篆隶无所不通,最终形成了自身多变的书风。而傅山在书法上的成就并不仅仅是由于自身借古开今的精神和注重表现个性的书法创作,更多的在于他进一步从帖学以外的石刻与碑铭文字中汲取营养,从而打破了帖学的樊笼,为由帖入碑的这一书法变革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他所倡导的“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真率毋安排”的书法美学观,为后世书家所继承与发展。
正因书法上的成就过于突出,常使人忽略了傅山在绘画方面取得的成就。在绘画上,傅山与同时代的八大山人或者石涛相比,风格或许不够奇简冷逸、险怪空灵。但其笔墨与精神,无论是在书法还是绘画中,都是一以贯之的。对于其绘画的分析,无疑也能从侧面加深我们对其书法的理解。此次所展出的绘画作品,无论是山水、花鸟还是人物画创作,从构图和笔墨来看,都与同时期的石涛、八大山人、髡残和弘仁“四僧”及其他非正统画派“扬州八怪”着力求怪、求奇、求险不同。傅山的画作总是蕴含着一派疏淡平和之气,毫无咄咄逼人之势。
大幅立轴的《户外一峰图》与《汴堤春色图》,虽然都是长逾一米、宽近半米的画作,但却自笔墨中生发出一股坚柔之格度。其中,《户外一峰图》中耸立的巨大山头既有五代、北宋以来北方画派“大山堂堂,如众山之主”的宏阔之象,又继承了五代董源以来江南山水的烟林清澹、水雾迷蒙之气。在具体的笔墨皴法上,皴擦点染并用,山顶矾头的营造既和宋代米芾父子的“米氏云山”一脉相承又有自己的面目。描绘山体厚度的长条皴与黄公望《富春山居图》中的带状皴法也颇有异曲同工之妙。画面山头上方的题识“户外一峰秀,阶前众壑深,松侨老人山”,字体厚软而不失法度,与画面整体气韵相得益彰。
小幅的《兰芝图》与《雨中见花鸭图》则更见笔墨功力。两幅作品都不再强调自元代文人画所发展出来的程式性与高高在上之感,用笔也更加自由流畅。两图的题识皆提及“草草写意”四字,比“元四家”中倪瓒的“逸笔草草”更见旷达,让观者在画面的淡墨湿笔间似乎看到傅山作画时的悠然心境,与深处变世却依然怀揣的一颗安然之心,一如《傅山像》中的他微笑颔首的模样。
年少时兼济天下之心转而精研学问,对子学、史学乃至医学都有细致入微的钻研的傅山,虽未以著述的形式流传于世,却留下许多手书的眉批、札记。而这种学养的陶冶也贯穿于傅山书画作品的始终。最终,形成了自身独具气格的艺术风貌。傅山在《作字示儿孙》中曾言:“作字先做人,人奇字自古。”终其一生,无论是在书法还是绘画上,他都写好了自己这个“人”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