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天凉,草木枯凋,大地仿佛一张黄皱的草纸,被扣于一个巨大的蓝色水晶罩下面。有候鸟翩然飞来,顿时给这有点萧索的坝子增添了活泼泼的气息。那通常是大雁,它们变换着队形在天幕移动,轻声哼唱着怀乡的谣曲,播下的清亮回声,如盈盈露水在飞。
这是刻印在我儿时记忆中的一幅图画。
是的,大雁是最常见的候鸟,来得早,飞得高。然而在云南高原,它只是种类繁多的候鸟之一。
记得某年的圣诞节看过一张照片,昆明翠湖边的一棵银桦树上栖满了红嘴鸥。照片上题写着:“别处的圣诞树上堆满了雪,而绽放在昆明圣诞树枝上的全是海鸥。”是的,每年秋冬,总有红嘴鸥如期而至,不论滇池、翠湖,还是盘龙江、大观河,凡有水汇聚的地方,就有红嘴鸥的翩翩身影。昆明四季如春,来自西伯利亚的客人给这里的人们带来了对冬天的遐想:明亮阳光下翻飞的银色羽翼与漫天飞舞的雪花大概没有什么不同吧?
珍稀的黑颈鹤,是滇东北和滇西北湖沼湿地最尊贵的客人。它们轻快飞翔的曼妙姿态,悠闲踱步的绅士风采,或是并拢双脚的优雅跳跃,脖颈轻置背上双眼闭合的休憩,都凸显了湖沼湿地的苍茫与华美。
在香格里拉县的纳帕海,藏民认为黑颈鹤善解人意,堪为良友,因为它每年都是在青稞收割完后才飞来,来年青稞一种下就离去,从不损坏庄稼。据说当地人曾经把黑颈鹤当作神医:有人骨折时,就在它巢中的卵上画上一个黑色圆圈,使之误以为卵要裂开。这时它就会从远处衔来一种接骨石放在巢中备用,人们再悄悄把石块取走,他们相信这种石块能治好骨折。黑颈鹤一年一度的光临,总是给高原的秋冬带来欢欣。
至于赤麻鸭,它是湖沼湿地里起得最早的暂住居民。如果你天不亮就来到沾益县海峰湿地的芦苇丛边,就会看见赤麻鸭从芦苇丛中探出小脑袋,东看看西瞅瞅,然后一只跟着一只往前游,像排着队去郊游的小学生。噗通,排头的那只赤麻鸭猛地把头往水里一扎,然后整个身子前倾,向下俯冲,直至垂直倒立,尾巴高翘指向蓝天,稍许,它神气地往后一仰,露出脑袋,继续往前游去,溅起朵朵水花。噗通,噗通,噗通,后面的赤麻鸭一只跟着一只依样画葫芦……从第一只赤麻鸭重新露出脑袋到最后一只完成全套动作,竟然花了一个多小时。用这多米诺骨牌般的“洗脸”方式,赤麻鸭们抒发着对碧波之爱,以及生之快乐。躲在远处观看,你沉睡在岁月尘埃里的童心倏然被唤醒。
还有钳嘴鹳、栗背岩鹨、婚纱鸟、斑头雁、伯劳、灰鹤……谁也说不清云南有多少种候鸟。怪不得有人说,若将候鸟迁徙的路线在地图上标记出来,恐怕云南会成为来自四面八方的万千箭头的靶心。
候鸟迁徙,要穿越重重关山、漫漫风雨,经历数不清的侵害和捕杀,这个过程可谓惊心动魄,但其途中是有着一些驿站的。在巍山、弥渡两县交界处的一片山林入口处,明万历年间就立起了刻有“鸟道雄关”字样的石碑。每年深秋,成千上万只候鸟拥挤着从这里经过,遇到云遮雾罩的天气,它们就在山谷盘旋打转,婉转浏亮的鸣叫声响彻云霄。过去,一些当地人会带上网竿等捕鸟器具上山,他们把这些飞鸟视为天上掉下来的下酒菜。然而这一页早已经翻过去了,如今不仅不再有人捕鸟,人们还会燃亮篝火,为候鸟引路。
鸟吊山位于洱海之源,也是候鸟迁徙的一个必经通道。北魏的郦道元在《水经注》里记载:“……有叶榆县(即今大理),县西北八十里,有鸟吊山。众鸟千百为群,其会,呜呼啁哳……俗言凤凰死于此山,故众鸟来吊……”据说如今人们已经把这里开发为旅游景点。秋夜,万千候鸟鸣唱着从这里飞过,山谷山头,堆堆篝火腾起金色的火焰,少男少女身着鲜艳的民族服装,扭动腰肢,跺脚摆手,跳起“霸王鞭”,引得游客纷纷加入。是时,天上、人间歌舞飞旋,一派和谐的欢腾景象。
“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笑水声中。”这原是杜牧的诗句,我将原句中的“哭”改成了“笑”。当人和那么多远方飞来的珍禽异鸟以同一个节拍狂欢,如果流泪,那也只会是因为极度的快乐。
候鸟是大自然给人类寄来的联欢请柬,向我们传递了天人合一的愿景。
假如没有可爱的候鸟,这个世界一定会寂寞。
(作者系云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