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记:秋分者,阴阳相半也,故昼夜均而寒暑平。
谚语曰: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
总认为二十四节气的地理物候基源于北中国古老的农业文明。
秋分前后,出行陇南。
甘肃简称“陇”,因境内六盘山又称“陇山”之故。狭长的“陇”,不同区域,风光风物风情迥然。陇南地处陇山之南,其东北为天水,伏羲故里;再往北为董志塬上的陇东,乃周祖始地,这个世界上黄土层最厚的大塬,农作物生长得天独厚;往西北是以盛产马铃薯驰名的定西;而陇南又为历史上富庶强大的秦人故国。都是农业文明悠长深厚的地方,身处于这片土地,更能牵惹对自然的情感。记得多年前的一个秋天,游走于董志塬,绵绵细雨点染着成片成片的艳美——地里躺满金瓜,家家屋檐上晾着玉米,高粱染红田野。作为自然界最打动人心的风景之一,田园稼禾总令人无限生情。“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水”便是陇南礼县的西汉水。西汉水畔,而今是一望无际的苹果林,秋分前后,正值苹果成熟,一树一树沉沉的红,洒满山谷。那日,登临祁山,想这开阔的西汉水河谷连缀陇蜀,诸葛亮六出祁山,不知可曾看到西汉水畔诗经时代的秋天,那苍茫迷蒙的蒹葭。
其实,我更想说的是,一个久违于自然、长囿于水泥建筑中的人,可能早就遗忘了山野。躬身自然,便是迎向灵光消逝的时代。而秋天多么适合唤醒你身上的自然灵性。秋天,史诗般呈现着万物生长的结果。四季时序,埋的种子,开的花,栉风沐雨,一切成长的努力和生存的秘密——秋天用丰盛的果实来陈述,每一样都仿佛自然的神迹。这个圆满的季节,最能融合我们与土地与生灵的情感。扑入秋天的山野,我们可以毫不羞赧地做一个极尽铺陈的抒情者。我们会发现,原来我们仍然可以感动于一朵花、一片落叶、小径上一个果实蹦脱后的悄寂外壳。原来,在秋天的怀抱里,我们仍然是自由天真的孩子。
我总认为二十四节气的地理物候基源于北中国古老的农业文明,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比起南方季节的黏稠和含混,北方分明的四季更吻合万物的生长秩序。
秋分日,正行至陇南两当县的凤凰山。山脚秋花缤纷,山上白皮松娴静优雅。夕阳映照四野。一个城,被山野围裹,城中人能抬头见山、低头见水,能日日闻着花果林木的气息,多么好。当地人讲,山里有熊,秋天,山里野蜜愈加浓甜,熊爱吃蜜,但凡吃蜜,总要到山下的河边,这样就不至于叫蜜黏糊了嘴巴和爪子。当地人还讲,秋天,山野里到处都是果实,正是麂子四处觅食的季节,麂子好奇心重,猎人每次捕猎麂子时,第一枪朝天放空,麂子极是灵巧,猎人知道第一枪打了也是白打,麂子听见枪声,吓得飞快奔窜,跑着跑着又想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回过头来想探个究竟,全心琢磨时,才被猎人实弹捕获。我不喜猎人的狡黠,偏爱着麂子的明净单纯。其实,当我穿行于花木葳蕤凤蝶飞舞鸟雀脆鸣的山间,更爱的是这种山野故事的古朴意味。至于麦苗,当地人讲起这样一个传说:起初,穗粒满身,但人们不知道节约粮食,天神知道后,生气地派下一名天将,天将到地头抓起麦苗,用手往上一撸,便只留了顶端的一点儿麦穗,至于有些谷物为何穗粒满身,是因为秸上有芒刺,天将怕扎了手,便潦草了事。我亦爱这传说里古老简单又有些可爱的训诫意味。身处山野的人,在秋天,讲的也都是秋天大地上的事情。
叫人更浮想的是跨山跨水的传说:传说中国最古老的凤凰是从凤凰山起飞,行至岐山歇息(故有岐山凤鸣之说),而后落至宝鸡;几天前,又在西汉水边听当地人讲如何将西汉水、汉中和汉口连成一线。亦只有登临大山之巅,才会有这样的视野和胸襟,产生这样跨时空的连缀。夕阳之下,万物柔美,从凤凰山巅鸟瞰,灵关峡像一条大蛇,逶迤在秋天的绚烂中。
或许登高,更能叫人敬畏自然和造化,感恩于大地的馈赠。登高宜于怀想,想起秋天行至陇南山野一路的景象:银杏坠枝,葱茏的黄豆苗等待采摘,柿子挂红,金桂飘香,刚刚犁过的田垄间,新鲜的土里已种下冬麦。一些事情有了结果,一些事情开始孕育。我还想起一位西北农人给我讲的延续至今的祭祀仪式。端阳,洋芋、小麦、玉米、燕麦、大豆、豌豆、胡麻、油菜籽、党参、黄芪,各种种子下地,农作物开始破苗生长,人们向菩萨献上供品,祈求菩萨保佑农人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这次贡献叫起降。秋分时,谷物归仓,土地歇了,菩萨也该缓口气了,人们再次为菩萨献上供品,这次祭祀叫歇降。秋分歇降,感念上苍,西北大地,复归沉静。
秋分后,夜渐长,阳气渐弱,时序的步子仿佛缓慢起来,而此时,我想,广漠的河西大地,该是风吹叶落,秋野空旷;而甘南藏区,已然寒露覆地,飞雪逼近……心藏山河和自然,那么,眼光落处,便能领受到大自然回馈于我们内心难以说尽的安然与沉敛。
(作者系散文家,兰州市文联《金城》杂志主编,著有散文集《浮现》《表达》《流徙》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