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离一棵树最近的时候,恐怕只在拥有它的时候,你可以随意攀上树干——如果它很高,刚好你的身体很矫健,你也可以不经任何人的允许采下它的果实。
那不同于现在林间的树、景区的树、路边的树、小区的树,有时看到一棵美貌的树,站在它的前面合个影,却没法了解它四季的模样,或者是在秋天某个阳光流泻的下午,你惊喜地发现小区院里的几棵山楂树结果了,像一盏盏红彤彤的小灯笼,你很想再感受一下从树上摘下果子的满足感,刷新一下总是在超市看到果实们成堆集合的模样,却见树旁一个白底黑字的牌子上写着:上有农药,勿摘果实。“农药”倒是其次,关键是“勿摘”,直接摆出所有权的口气,摘,就成了偷。
然而我是一个无比恪守原则的人,禁止自己与“偷”字有任何干系。
过了些时日,再去散步,发现满树的果实不翼而飞。没什么遗憾的,多半是它的物业公司主人趁夜摘了,过道清水把农药去了干净,当了福利吧。
可难免有些感怀,想着自己也曾是对几棵果树都有着所有权的人啊。
1996年之前,自家院子共长着5棵树,都是果树,一棵杏树,3棵樱桃树,还有最高大的那棵是臭李子树。这几棵树没一棵是我种下的,它们都在我不记事的时候在我家院子肥沃的黑土里扎了根,而当我开始记事,它们已经开花结果。
樱桃树和杏树是先开花的,淡粉色深白色一簇一簇在黑棕色的枝丫上,毛茸茸娇滴滴,小家碧玉一般,而高大的臭李子树则像一个反射弧过长的家伙,等樱桃和杏的花瓣纷纷坠落了,它才抖擞起来,翠绿的叶子中间似是炸开了一团团白雪,还不停散播袭人的香气,让人不得不瞩目于它。这适时的绽放让家里的几个女人很青睐,纷纷换身衣服藏身到它无比茂盛的花叶间拍张照片。
我却从不是一个对花儿感兴趣的姑娘,特别是在不到10周岁的年纪,不管这臭李子树多么奋力地开放、多么渴望用香味分子占领这方土地,可我永远视而不见地途径它跑出院子,跟小伙伴们在烈日底下捉迷藏、跳皮筋儿。
臭李子的花朵是纯白无间的,臭李子的果实是漆黑透亮的。它的花开得放肆,果实却生的很小,比黄豆粒略大一点儿,个个像是营养不良的皮包骨,放进嘴里,吝啬的果肉来不及咀嚼就被圆鼓鼓坑洼洼的果核硌了牙堂,涩涩黑黑的挂在舌苔上,实在算不上什么享受,还有它的怪名字,总让我觉得它在李子堆中也定是受人挤对的角色。
我不喜欢它,因为它结的果实不好吃;我无视它,不管它是开花还是结果。然而这似乎并不能影响它的生长,就算它的果实每年都从蒂上掉落而后在泥土里腐烂,它也并不会在第二年就少长些果实;女人们对它花朵的喜爱也并没有让它更加骄傲,拼命地再多开些白花,它只是自顾自地让树干向上、向天,让树根向下、向地,天与地,才是它的空间、它的世界。
1996年,妈妈卖了平房和院子,我们搬进楼房,树们的生命依赖土壤,我们只好选择告别,可平房的新主人更是对果树不屑一顾,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挥起斧子将它们都砍掉了,我们是偶然路过的时候惊愕地发现原本挺拔的树干都变成了几乎和土地一样平的低矮的树桩。
我似乎是在那个时刻才突然意识到它们在我的童年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是这种决绝的失去,才让我体会到它们曾经的陪伴。回想起那棵臭李子树每年凛然的在热烈的初夏带来冬雪,雪化了,还会再来,可是它呢?
今年夏天,我跟妈妈一起前往鄂温克旗草原上的西索木,当地的亲属驱车带我们到一个沙山上看成片的樟子松林,下山的时候,妈妈发现一个坡地上生长着两棵瘦弱的臭李子树,早已过了开白花的季节,我一时没有认出来,细细的树干上零零散散结着一些果子,我摘了一串放进嘴里。
是的,我不喜欢这个味道,可它早在儿时就让我深深地记住了,这个味道给我带来了很多,是记忆,是纪念,是祭奠。
于是,我更想好好地了解它。打开电脑查找资料,我知道了它真正的名字——稠李子,它的果实在秋天成熟,可那个时候并不好吃,只有经过霜打之后才会变得甘甜可口,林区的人们经常在秋天摘下它的果实,存放到冬天再食用,同样可以达到霜打的效果。这样的吃法就连亲手将它种下的妈妈都不曾知晓。
只是我有点想不通,它的名字为什么是“稠”李子而不是“绸”李子,它的白花如白缎,黑果如黑锦,叶赛宁也在诗中这样称赞:
缎子般的花穗,在露的珍珠下璀璨,像一对对明亮的耳环,戴在美丽姑娘的耳上。
我承认,我是后知后觉的,其实它的模样在我脑海中已经模糊成绿色、白色和黑色,我不得不翻开妈妈曾经跟它的合影重新构建它的形象,这是一棵我在拥有它的时候却从未懂得过它的树,我在离它最近的时候却离它最远。
可是我又如何去证明我曾经拥有过它呢?
我一直不知道一棵稠李子树的寿命究竟有多长,如果我们没有离开那个院子,它会不会一直生长到现在,会不会从现在生长到以后,甚至比我的生命还要长,那样的话,就算依然没有人懂得它的果实怎样才好吃,它的白花一定会离天越来越近,它的根须则更深的扎入大地,而后在某个晴朗的夏日,那些白花就会像天空里雪片一样纷纷扬扬地落下。
(晶达,作者系达斡尔族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刺青》《大猫就是这样逃跑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