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遗痕】
明朝万历年间,有一条远洋帆船从福建漳州的月港起航驶向南海,船上满载漳州民窑所产瓷器。船行近百海里后,航线傍着一座岛屿,穿越横亘海浪之下的一段无形之线。该线地理学名为“北回归线”,即北纬23.5度,太阳在北半球能够直射到的最高纬度线。帆船在那一海域忽遇灾难,骤然沉没,消失于海浪之下。四百多年后,这艘沉船被发现,引发了一场水下考古发掘与研究。沉船被命名为“南澳一号”,因其发现于广东汕头市南澳县海域。
我曾在数百公里外密切关注“南澳一号”的相关消息,因为我是福建漳州人,对当年漳窑、月港的故事略有了解,“南澳一号”沉船在我心目中不仅满载古瓷,还满载故事。我觉得这条船的命运饱含玄机,海难中止了它的航行,却让它在四百多年后重现于世,奉还故国一船无价之宝。它的故事和意味何处解读?或许在它的归宿地南澳岛上?
南澳于我并不陌生。我在家乡生活、工作期间,常因事到本市东山、诏安等县,那里的朋友常谈起近在眼前的南澳岛。于是,久有渡海登岛一寻故事之愿,却几度失之交臂。
今年夏天,终于如愿踏进南澳。与想象中的渡海之旅完全不同,居然是一路车行。原来,长达10公里的跨海大桥已经通车,只凭轮渡来去已成历史。今日南澳是一座现代化的热带岛屿,岛上高楼众多,68公里长的环岛公路联通全岛各个角落,人们在节假日涌入该岛,享受这里醉人的海水、沙滩与海鲜美食。
对我来说,最感陶醉的还是这里的故事。这是一座故事之岛,它满载故事有如当年那船只满载瓷器。这里有一座总兵府,为明清两代海防重镇。郑成功的父亲郑芝龙当过此地总兵,清代著名抗法英雄刘永福也曾任此职。总兵府前立有一碑,碑名“闽粤界”。当年,南澳岛曾分为两部分,福建、广东各管一块,于两省交界的海岛上设总兵府,目的是加强海防,打击猖獗于东南沿海的倭寇和海盗,因而除了官兵故事,盗贼故事不可缺少。南澳岛出过一个著名的海匪叫吴平,他是我的乡亲,福建漳州的诏安县人。明嘉靖年间,他拥有一支海匪武装,盘踞南澳,于海上劫掠商船,聚敛无数财富。南澳岛上流传着众多关于吴平藏宝的故事,数百年来引无数人到此寻宝,均一无所获,只留下越来越多的传说。这些传说如今化身为“金银岛”旅游项目,让众多游客体验寻宝,乐此不疲。吴平的故事有若干版本,其中还有将吴归为劫富济贫绿林好汉一类,可见海匪亦有多面。
我们在南澳岛上东奔西走,如寻宝客一般饶有兴致地寻访其故事。岛之东南有一个景区,称“宋井”,此间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皇帝,南宋末年的宋端宗赵昰。当年元兵进逼,陆秀夫、张世宗等人护赵南逃,驻足于南澳岛。岛上有一“太子楼”,相传是后来继赵昰为帝的赵昺所居。而宋井则是当年他们逃到南澳时,为解决人畜饮水而挖掘的水井。主人称这口宋井相当神奇,掘于海边,潮水漫上时淹没于海面之下,潮水退去后,井水竟然还是可饮淡水。我们在宋井边打上一桶水品尝,果然清如甘泉。
主人指着前方海面告诉我:“在那座小岛的后边,就是发现地。”
他说的是“南澳一号”。那条船失事并于四百余年后被发现的地点就在宋井东南海域,距最近的海岸仅2海里。
隔着一座小岛,无法看清海那边的景致。我想那儿该也是海浪起伏,海面一望无际,然而,有无穷故事潜藏于水下。站在古井之畔远眺古船水影,不免令人遐想。我意识到宋井故事比南澳岛上的其他故事都要久远——这里的许多事件包括“南澳一号”沉船发生于明清,宋井则远起于南宋,为1276年(景炎元年)时事。史载赵昰在福州称帝不久,即因元兵追迫登舟南逃,到泉州,到潮州,再往南。南澳是赵昰兄弟逃难途中的一站,我想当年他们选择这座海岛驻足该是有一些缘故的。
主人领我们去了“自然之门”。面对广阔海滩和无垠海面,一座造型别致的门形建筑耸立于广场,海滩与广场均游人如织。这是北回归线标志塔,每年夏至正午,阳光从塔顶圆球的圆管直射地台,门下立竿无影。
仰望高耸的自然之门顶端的圆球,想象那条越海而来穿过脚下的无形之线,忽然觉得有所理解。这里除了一条无形之线,其实还有一条无形之路,它就是海上丝绸之路。这条海上交流贸易通道于宋元时进入鼎盛期,有大量商船穿行于从中国东南到南洋以至东非的航线上。南澳岛作为“天南第一重地,闽粤两省门户”“闽粤、南洋适中之要隘”,距西太平洋国际主航道仅7海里,是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泊点和中转站,南来北往的商船必经南澳。这条海路显然是这座岛上众多故事的源头,总兵与海匪因其而生,“南澳一号”因其而来,赵氏兄弟也是循着既有商路落到了南澳岛上。
因此,南澳故事可以读出当年海上丝路的侧影。而今南澳的兴旺繁荣,则见证着它身边的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兴起,也显示着它在这一历史时刻的奋进与机遇。
(杨少衡,作者系小说家,福建省作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