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我是谁?我没有一个像样的名字。
不过,我敢打赌我去过的地方,一定比任何人都多,还有,我一定比任何人都老。当古巴比伦的尼布甲尼撒二世为他患思乡病的王妃安美依迪丝造空中花园的时候,我就在了;当太阳神赫利俄斯的青铜铸像在罗德岛竖起的时候,我就在了;当秦始皇让人把一桶一桶的水银灌到骊山墓里的时候,我就在了。
我认识所有的魂灵,也常常与他们交流。只可惜,我只能创造不曾发生的事情。今天看来从未发生过,百年之后看起来好像也不曾发生,就像神光断臂时漫天飞扬的红雪。
我很早就发现人们对待“梦”这个字眼有种奇特的执念。也许人们早就知道所有在梦里发生的事情都不曾发生过,所以就把梦看成一种缥缈的寄托与希望。他们有时也会期待用梦来寻求香艳的刺激和虚荣的满足,以填补内心的空虚。我常常会选择顺着他们,然而有时,我也不得不自作主张。
为了创造一个个不曾发生的故事,我时而呕心沥血,时而肝肠寸断,然而这种无穷无尽的循环性付出有时却依旧得不到理解。不管是人还是灵魂,他们也许从来不会明白,世界上所有正在发生的事,都是以前不曾发生过的。
阿芷16岁,在某小镇一所籍籍无名的学校念书。我遇见她时正是深夜:她躺在一张木板拼凑的床上,用一团亮红色的被子蒙住眼睛抽泣着。那是一个阴冷的阁楼,被昏黄的灯光照射着的书桌上凌乱地堆着几摞书和纸。我瞥了一眼那几摞书,发现都是已经被翻得破破烂烂的琴谱,旁边还摆着几份试卷。这种场面我见得多了:一个被爸妈逼着要考到大城市去的穷姑娘,一不小心和音乐坠入爱河却被不由分说强行拆散——真是一对苦命鸳鸯。
“你是谁?”她突然把蒙住眼睛的被子掀开,急切地坐了起来,紧张地环顾四周。床板发出“嘎吱”的声音。
“我看不见你,但我知道你就在那儿。”她胡乱地用手揉着红肿的眼睛。
“你是谁?”她说。房间里是死一样的寂静。“算了,你是谁不重要,但是我求你帮帮我。” 我注视着她的双眼,竟然觉得她也在凝视着我。从未有过的慌张席卷我的全身,逼着我逃离。我屏住呼吸草草地替她编织了一个美梦,打算就此溜走。
“别走。你别走。我不要这样的梦。”
犹如一个雪人突然被投进了一个沸腾的汤锅之中,我周身的皮毛好像被埋在了火堆里,有一种无比疼痛的焦灼感。我迈开的步子在一刹之内被紧紧地钉在了地上,无法抽离的压抑背后,是无穷无尽的恐惧。
房间里连嘀嘀答答的钟声都没有。“你以为你能永远披着一身隐形衣窥探别人的所有?”她猛地睁开双眼,“你可真够卑鄙的!”我还是第一次被人类咒骂,却莫名觉得抱歉。
“我听说,一个人一生有六年多的时间都在做梦。你看,这个世界上有七十亿人,你几乎是掌握了地球的好几辈子。你的权力可真大。”她说。
可笑!这么多年来,我创造的都是不曾发生过的事。既然不曾发生,又有何意义可言?即使我用尽全力,又有什么用处?我痛心的警示,我善意的提点,又能被多少人理解?
“不要妄自菲薄。”她早就看穿了我。“你一定知道,一个叫庄周的老头儿有一天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飞来飞去。他醒来之后,却很疑惑:到底是蝴蝶做梦变成了人,还是自己做梦变成了蝴蝶呢?”她的目光若有若无。“所以,我求你,让我做一个六年的梦吧。让我实现我的梦想吧。”她幽暗的目光落在那一摞摞琴谱上,“六年那么长,这样的梦境又与现实有什么分别?”明亮的月光洒在她的肩上。
“梦是梦,现实是现实。梦醒之后,你会马上发现所有的事情其实都不曾发生过,那你会怎么样?”我冲着她吼道。
“那一定好过你随便施舍的一场美梦。你以为每个落魄的灵魂都可以用短短一晚美梦来拯救?你可真是狂妄。”她冷笑。
“对不起,我没有办法编织一个六年的梦给你。我不是上帝,也不是什么造物主,我不能更改你进入梦境的周期。我所能做的只有我一直在做的。”
“真正没有发生的事终究不曾发生,但是不曾发生却不意味着不会发生。你想要把不曾发生的事变成必定发生的事,就不该指望我。”
此刻我却笑了:我的软肋在于虚无,我的铠甲亦是虚无。正因为不曾发生的事不曾发生,所以有无限种可能。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附属中学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