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遗痕】
走出泉州天后宫大门,前方有德济门遗址,距此不远,便是李贽故居了。这位明代思想家、文学家和泰州学派宗师的宅子,院落显小,房间不多,似乎难以容纳主人公的思想宝藏。不知何故,我联想到当今社会某些大而无当的豪宅,真是换了人间。
李贽自幼聪慧过人,12岁写出《老农老圃论》,批判孔子视农民为“小人”的偏颇言论。长大成人读书中举,官至云南姚安知府,却随即弃官客居湖北黄冈和麻城,于芝佛院讲学,追随者逾千,其中不乏妇女,用时下话语描述就是粉丝众多。
流连李贽故居,我想象着当年李卓吾先生讲学的场景:新颖的观点,严谨的学问,反正统的精神,针砭时弊的勇气……人们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反潮流的士子,内心必然受到强烈震撼。
李贽思想受到王阳明和泰州学派影响,以“异端”自居,以反对礼教、抨击道学为己任。他不认同“咸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的观点,批判程朱“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提出天理与人欲没有区别的见解,公开与儒学唱对台戏。李贽不赞成“重农抑商”政策,与封建王朝社会价值导向完全相反。
文学艺术方面,李贽重视小说与戏曲的社会地位,点评过《浣纱记》《拜月亭》,甚至将《水浒传》《西厢记》与《论语》《孟子》相提并论,这完全颠覆了以四书五经为儒学经典的封建社会的“主旋律”,实属“歪理邪说”。他强调“真心”和“童心”,主张文艺创作抒发己见,反对“八股文”,追求“绝假纯真”的思想境界。
李贽常住湖北芝佛院,发奋著书立说,历时多年,完成了《初潭集》《焚书》等著作。他是性情中人,写到得意处,索性剃发留须,俨然译经的老和尚。他不囿于书斋,走山西,赴山东,四处讲学,极力发声。
他的史学巨著《藏书》总共68卷,对历史人物作出不同于传统见解的评价,称赞秦始皇,肯定武则天,旨在反对儒学,批评卫道士。这无疑对封建王朝正统思想造成强烈冲击,被保守势力视为“异端”“邪说”,李贽立场坚定、坚持己见、毫不畏缩,表现出中国传统文人“士可杀不可辱”的气节。
公元1602年,李贽终以“敢倡乱道,惑世诬民”的罪名被捕入狱。这样的命运结局,或许早在李贽的预料之中。我揣测他甚至期待这种结局。
他批判孔孟之道,他反对程朱理学,他不接受僵化的价值观,他抵触板结的社会秩序。他生来就是叛逆者,有着坚硬的“思想反骨”。他始终没有学会低头,他一生挺直身躯不弯腰。
于是,76岁的李贽在狱中要求剃发,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夺下剃头师傅手中的剃刀,割喉而死。这位中国古代文人,连死也要自己动手完成,绝不允许他人染指。
我注视着李贽故居庭院里的塑像,目光低垂,面颊清瘦,蓄须。我试图从这张面孔里觅得某种表情:愤世、悲悯、清高、自守……但我无法找到足以表现这位思想家的典型表情。或许,这一具有独立思想与反叛性格的伟人,难以用简单的语言去总结概括,你只能整体接受他,全面研究他。这大概也是李卓吾留名至今的原因所在。
我们这代人从小接受“五四”运动的“打倒孔家店”,读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巴金先生的《家》《春》《秋》,得知以儒教为代表的封建礼教,害人甚至吃人。当然,如今的儒学与往昔的儒教概念不同,儒学为学术经典,儒教则是封建统治者教化百姓的工具。李卓吾先生毕生反儒批孔,使他成为离经叛道的异类。在一个封建国家里,不合时宜的异类命运总是悲惨的。
此刻,在泉州李贽故居,令我深深受到触动的不仅是他的人格精神与学术思想,更是他坚硬且不缺钙的骨骼。这于古于今,都是弥足珍贵的。
走出李贽故居,眼前又是热热闹闹的现实生活,身后一派清凉。
(肖克凡,作者为天津市作家协会文学院专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