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自然】
“沧海桑田”与“发展变化”的意思切近,差异是前者属于自然进程,后者主要指人为的推进。面对当今社会天翻地覆的变迁,襟怀隐忧,不知是否有杞人忧天之嫌。
我的故乡在关中,从戎后千里西上,在兰州待了30余年。我所在的营区北濒黄河,黄河绕出个阔大宽展的雁滩,继续东注,不远处便是北折朔方的拐弯之地——这是黄河自昆仑下来后折出的第一个弯。初至兰州,河水雄健丰沛,夜静时能听到沉雷似的阵阵涛声。
我所供职的科室,曾经是著名画家黄胄所在的单位。他在这里时,常去黄河边上“速写”那些拖水车的毛驴,那时节河水洁净,专门有四蹄殷勤的毛驴拉水进城,以供居民饮用。赶车的见一个年轻军人在边上尽画些驴蹄、驴耳朵、驴尾巴,便取笑他:“你这个当兵的,连个小毛驴也画不全,尽画些七零八碎的玩意儿。”拉水的人不懂绘画,何尝晓得这些蹄、耳、尾巴的潜在价值。我到来时,黄胄已经晋京了。兰州城迅猛发展,污水暗地里流入黄河,河水无法饮用,毛驴车自然也就消失了。
营区东过马路,就是陇上最高级的宾馆——宁卧庄。我住六层楼,在最高层,正对着宁卧庄宾馆,宾馆内外古树苍然、林荫郁郁,内部设施相当出色,自北京来的中央领导,俱下榻于此。大约是1984年,因为工作需要而进入宾馆的院落里,我就遇到过正在散步的胡耀邦总书记。他号召在西北地区大力种树种草,就是那次在兰州提出来的。
“宁卧庄”,多么温馨精雅的名儿,和平安恬,高枕无忧。有一天出门转悠,与一个进城的菜农闲扯,他告诉我:“这地方处于黄河边上,开初是一片烂泥滩,小村子名叫‘泥窝庄’;后来烂泥滩渐渐变成了庄稼地,牛马鸡犬多了,改名儿时动了两个字,叫‘牛卧庄’。现在不知怎的,叫着叫着叫转音了,成什么‘硬卧庄’了。”(这个菜农一口方言把“宁”误读成了“硬”。)细究这几个字,三度移易,既隐寓沧桑变迁之义,也微妙委婉地显示出大异其趣之意境。
营区北畔的雁滩,我来时就见不到大雁的踪影了,可到处是果园,碌碡粗的梨树随处可遇,春季梨花开时,奔腾的黄河所搂抱着的简直是美不胜收的一方“雪海”。然而,岁月如梭,无形之中,黄河一天天地瘦弱下去,晚上人静时,我们是再也听不到沉雷似的涛声了。随着黄河之消瘦,雁滩上雨后春笋似的出现了住宅小区,伐树、填湖、建房,鳞次栉比的楼房一家比一家高巍。毋庸置疑,人们的日常生活也富态、安逸起来。
兰州市濒依着黄河,两旁山陡,没法建设,城市扩建无可奈何,也只能围绕黄河退让出的河道打主意。我退休后,从陇上迁居青岛十多年了,前年初夏,回了次兰州。雁滩上高楼林立,长街纵横,已是新兴的繁华闹市,市声如沸,梨树销声匿迹,黄河已细瘦如线,被窄窄地挤到了北山根下。我自一位朋友居住的高楼上俯视下边,黄河像一条被巍巍大山与钢筋楼群钳制住的长龙,悄无声息地往东滑溜,仔细察其行色,分明挟有敢怒而不敢言的气味。
天有不测风云。今年夏天武汉淹城,一个重要因素就是,由于房地产开发,近百湖泊被开发商填埋侵占。我想问问:兰州之强行侵占黄河故道,与武汉的填湖造楼究竟有多大区别呢?
黄河长江,沧海桑田,逶迤行进中自有其变化之规律。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河边塑有巨型花岗岩雕像“黄河母亲”,凝望着东方。面对目光短浅、急功近利的儿女们,这位“母亲”是否也会有震怒发威的一天呢?
(杨闻宇,作者为军旅作家,兰州军区创作室原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