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视窗】
梁启超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中曾经明确指出:“史料为史之组织细胞,史料不具或不确,则无复史之可言。”这个道理不难理解,说得直白一点,即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丰富的、可征信的史料的支持,史、论两大领域的研究则犹如盖房于沙滩之上,根基绝不能说是牢固的。
在京剧艺术史的研究中,《程砚秋演出剧目志》正好代表了这样一种对文献资料近乎穷尽的搜求、整理和考辨的经典史料学。
《程砚秋演出剧目志》是程永江先生积二十余年之心血,在浩如烟海的文献资料中提要钩玄、深研细辨的结果。这部皇皇五十余万言的巨著,完整地记载了程砚秋先生四十余年(1917-1958)的演艺生涯,细致入微到逐年逐月逐日的每一场演出。程永江先生是程砚秋的三公子,一生致力于程派艺术的研究、整理和考辨,成果丰硕,已问世者便有《程砚秋史事长编》《程砚秋戏剧文集》等。
诚然,在京剧史料学的形成史上,一直不乏有志于搜求、整理和考辨京剧文献资料之人。比较早投身于此的有齐如山、周明泰和张次溪。这些前辈毕其一生所作努力,对京剧史料学来说,无不具有开创性和奠基性的意义。但是仅有这些还不能构成完整的京剧史料学。梁启超曾说过,史料的获得“不外两种:一曰在文字记录以外者;二曰在文字记录者”。如今,我们所能看到的史料,多为“在文字记录者”,然而并不十分完备。而《程砚秋演出剧目志》之可贵,恰恰在于大量利用了私人的和社会的文献、档案材料。
此书之贡献大抵有四。首先,它详细地整理了程砚秋从事京剧表演的时间、大事、师友及合作者、演出地点、演出剧目、演出戏报、上座状况等史实,完善了程砚秋演出年谱。再则,此书对程砚秋先生演出剧目的时间(尤其是首演时间)、细节等进行了考证,以收集整理的原始材料如演剧表、剧照、戏单等为依据,介绍了演出剧目详情。同时,书中对程派剧目的创作经过、艺术特色、艺术影响等也进行了全面总结,囊括了程砚秋先生个人的艺术观点与作品评价。作者更不辞辛劳,搜集了当时对这些作品的报道和评价,且以各历史时期的剧评、回忆文字及戏曲研究家和著名票友对演出剧目的评价等为依据。
另外,书后附有程砚秋先生一生所演京剧、昆曲剧目、所灌唱片目录、演出录音资料目录和主要参考文献目录。毫无疑问,这堪称是一部相当丰富和严谨的研究程砚秋及程派艺术的史料专著。
京剧的艺术特质是以歌舞演故事,它的生命是在舞台上,是活在舞台上的艺术。这给史料的收集、保存带来了一定的困难。因此,就史料学而言,京剧史料学自有其特殊性,除了必须依赖“在文字记录者”,更要依赖“在文字记录以外者”。而这类史料的收集、保存就更不容易。比如名家、名角的演出,在摄影和录像并不普及的年代,影像的记录和保存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事。这是我们如今很少能看到当年名家、名角演出盛况的主要原因。
黄克先生主持制作的《中国京剧流派剧目集成》,便是对京剧史料收集、保存过程中历史局限的一种弥补和抢救。针对京剧流派的代表性剧目,他们从剧本曲文、唱腔伴奏、锣鼓经等身段表演等诸多方面进行了记录和整理,整理者则主要以流派传人、著名票友、京剧研究专家和学者为主。对于八九十岁高龄的整理者而言,常常出现这样的情况:一台戏还没整理完,人已经不在了——由此可见时间的紧迫性。
据说,京剧表演艺术家李玉茹晚年在病榻上,曾打算以“说戏”的方式,将从艺几十年来所见所闻旦角艺术大师的演出实况或传授技艺时的心得体会,向青年后进做一番交待,并用录像机记录下来,作为留给后人的一点遗产。我不知道这一构想最终是否成为现实。不过病逝前,在女儿的帮助下,她终于完成了《李玉茹谈艺说戏》等著作,总算是避免了一点遗憾。
事实上,京剧史料学的残酷性恰恰就表现在这里。更多的时候,其实是艺术家和研究者们年老多病的身体在与时间赛跑。程永江的情况何尝不是如此?他编撰《程砚秋演出剧目志》用了20年,却在此书出版之前突然病故,连一睹自己学术成果的机会都没有,殊为可惜。当今之业界中人,可不以此自勉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