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位是个很神秘的概念,比如日出东方,由谁首先界定?正是带着这样的疑问,我特别执意于川东北宣汉县境内三条河流的名字。宣汉,宣扬汉之威德,由是可知其建县年代,十余年前,这个大巴山南麓的边地县,因发现中国最大规模的天然气田,被誉为“中国气都”。境内的三条河,名字简单得不可捉摸,分别叫前河、中河、后河——所谓前中后,如何确立?
虽不可解,但我相信,那绝非古人的随意而为,每个名字的背后,都有故事和渊源。
上世纪90年代,在中河与后河交界处的罗家坝半岛,发掘出了古巴人遗址,出土文物显示,这里很可能是古巴国中心王都,文化叠层可上溯至新石器时代,是关于文明起源时期的重大发现,罗家坝因此成为中国巴文化地理保护第一标志,并列入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由此,那三条河流的命名,也才揭开面纱,露出端倪。
《山海经》载:“西南有巴国,太皞生咸鸟,咸鸟生乘厘,乘厘生后照,后照是始为巴人。”即是说,太皞伏羲是华夏民族共同的始祖,伏羲第四代孙后照,是巴人的始祖。据此推测,宣汉境内的三条河,不是以方位界定,而是有特定的文化内涵,正确的排序当是:中河、后河、前河。中河是中原河的简称,它之得名,是巴人为纪念自己的根脉;后河本该叫后照河,它之得名,是巴人为纪念他们的世宗;前河,则是前进之河——敌势汹涌,巴人在罗家坝那片膏腴之地无法生存,被迫迁徙,但他们不改勇毅,步履维艰,也要勇往直“前”。
巴人,或者说巴文明,在华夏文明中并不显眼,甚至可以说非常边缘,致使浩瀚的《史记》,也只在《秦本纪》《秦始皇本纪》和《楚世家》中顺便提及,比如“楚自汉中,南有巴”,“西举巴、蜀”,“阴与巴姬埋璧于室内”,几无片言只语对巴作正面描述。但这并不证明巴不重要。据四川省历史学会会长谭继和先生介绍,华夏文明的起源,是满天星斗似的结构,缺失其中任何一块,对整个文明体系就说不清楚;何况,巴人是逐盐而居的民族,在中国最早学会制盐,中华地理对角线,中心地带也在秦巴山区。博学而谨严的司马迁,对此视而不见,除了巴人流动性强,文明不易保存之外,我觉得还暗含着他的某些理念。
我曾在小说《大河之舞》中写,那两条河流(后河与中河)得以命名的时候,世界还相当寒冷,冷冰冰的世界,却孕育出了一支滚烫的民族:巴人。资料显示,巴人不用文字,也不借助说唱艺人,只以战争书写自己的历史。他们在中原大舞台首次亮相,就让其他民族讶然失色。那次武王伐纣,巴人被征召,并作为前锋参战。其战阵亘古未有:兵士集体作歌,歌者继之舞者,歌声和舞步,震荡沙场。战争的结果,是武王大胜归朝。巴人“歌舞以凌殷人”的动人故事,从此在民间传颂。往后的岁月里,每到战争的紧要关头,这支奇异之师便被各地君王征召入伍,拼杀疆场。“勇于战”,成为巴人留给别国朝野的鲜明印象。然而,他们用于扩张和防御的生存之战很少,多数时候,是以他国部队的前驱出现,是雇佣军。就是说,用战争书写历史,不是巴人自己的想法,是别人的想法。为了“别人的想法”,巴国男人战死,女人成为寡妇,并最终国破家亡。
司马迁要么是对丧失主体意识的厌恶,要么是对迷恋战争者的批判,才在自己的皇皇巨著中,弃巴人不写。但事实并不是司马迁想的那样(假定他是那样想的)。丧失主体意识,非巴人所愿;巴人深受战争之苦(罗家坝出土的骸骨,连小孩身上都布满刀箭伤),不大可能迷恋战争,果真迷恋,就不会千里迢迢,天涯奔走,落脚于西南边地。
更重要的在于,巴人并非只用战争书写历史,他们有自己的文字。
罗家坝的出土文物,礼器、青铜器和刀钺之上,都刻有花纹,这些花纹就是文字,只因我们不识,才以为是没有意义的花纹。面对那些诡异的符号,四川省社科院学者李明泉先生,想到了巴蜀图谱;巴蜀图谱的样式,跟罗家坝文物上的花纹相类,但至今无人破解。
要找到破解的钥匙,最好是去古人生活的“现场”。
春暖时节,我们从县城出发,逆前河而上。一路上,我想象着古巴人名为前进、实为败退的惨烈。就我所知,直到1980年,过了樊哙镇,山野便无人行道,乡民出入,全是穿林莽,攀石崖,下陡坎,走的是蛇蝎倒退、鬼神见愁的所谓“路”;试想数千年前,该是何等蛮荒。而这条河,前河,被山壁挤压太甚,焦躁愤怒,声威不减追兵。或许正因为这样,追兵以为巴人会在绝境中自灭,止步息戈,才使这支困顿行旅得以在此栖身。而今,樊哙、渡口、龙泉等乡镇,是土家族聚居区;土家族的祖脉,正是巴人。
如前所述,过了樊哙(刘邦大将樊哙曾屯兵于此),就进入苍莽峰丛与狭长河谷,这便是与神农架和张家界鼎足而立、共同构成神异地貌金三角的巴山大峡谷。峡谷之水,亦即前河,动处白浪滔滔,静时蓝得发翠。河岸即山,怪石奇之,林木秀之,鸟鸣于远处,云生于脚下;那云,白得空茫,有风奔驰,无风也奔驰,感觉不是云在奔驰,而是群山在急急赶路。走再远的路,也只觉腿软而呼吸平和,是因为氧气多得能舀一瓢就喝。山中多溶洞,号称百洞千景。奇特幽闭的处所,正是生命的繁盛地,巴山大峡谷被视为天然物种基因库,虎熊潜踪匿迹,猕猴随意嬉戏,水里有鲵,即俗称的娃娃鱼,海拔千余米的罗盘村,有世界极危物种崖柏……生活在这里的民众,持本真质朴的天道观,高兴了唱歌,不高兴还是唱歌。大山大水、险恶瑰丽的生存环境,使巴人勇悍刚正、浪漫疏阔,这种禀赋,也遗传给了土家人;而同样因为大山大水造成的阻隔与闭塞,使土家人疏于与外界交流,将那种禀赋留存至今。
但我们此行,到底不是欣赏风光,罗家坝出土文物上的刻饰,究竟是花纹还是文字?能否踏着先民的脚印,找到破译神秘巴人的密码?我们在龙泉乡找到一位名叫赵昌平的女祭司,纯粹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有人将拍在手机上的、罗家坝出土文物的印章图案拿给她看,她立即说:“拍反了,该掉过来,中间三个字,是盘法王,两边像树枝一样的,左边是五,右边是六,是说盘法王统领十一个部族。”在场的所有人,无不惊讶和兴奋,为她坚定的口气,更为她提供的某种可能性。之后几天,宣汉县境内的地方文化专家、摄影家和作家特请赵昌平去了罗家坝。那里正进行第四次发掘,赵昌平面对发掘出的灰坑,以及展览馆里的若干图案,都能给出自己的解释。尽管她的解释是否正确,还需进一步认证,但她的话无不言之成理。她由古人留下的蛛丝马迹,复原了数千年前巴人的生活状态,以及巴人“惯行直路”的性格特征和命运轨迹。
北纬30度,一直令人类学家着迷,在这条神奇的纬线上,诞生了华夏文明、印度文明、玛雅文明……宣汉县,处于北纬31.06至31.49度之间,这微弱的偏差,使华夏文明的一支重要源头,至今遗世独立。不过,在三河流域如此追寻下去,或许能与它靠得更近些?
(作者为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著有长篇小说《饥饿百年》《大河之舞》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