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点工

    那段时间，我家居住的楼道明显干净了，上楼的台阶没有了灰尘，多年积累的渍痕也不见了，很显然这得归功于新来的清洁工。

    我家常把废纸壳什么的分装放在门口，以方便扫楼道的清洁工拿去卖钱。一天早晨，有人敲门，一位手里还握着拖布把看上去五十多岁的淸洁女工，有些怯生生地指着门口废品说：“你这纸箱和报纸不要了吗？”我说：“不要了，你处理了吧！”她说：“这可以卖钱，我帮你卖了吧！”我说：“麻烦你啦，卖了钱就归你了！”

    第二天，她又敲开了我家的门，把五元七角钱递过来说：“这是卖废品的钱。”我说：“我不要，给你了！”她说：“你拿着吧！以后你有纸壳什么的就放门口，我顺便就帮你卖了，不费什么事儿！”这时我才仔细打量她：白白净净的脸庞，眼睛不大却很有精神，稍厚的嘴唇堆满了微笑，浓密的短发显得挺年轻。一打眼就感觉她是个勤快、要强的人。

    这以后，每次见到她，我就主动与她打招呼，有时在楼道里跟她说会儿话。知道她姓牛，曾经是国有企业的职工。她说，我当工人的时候，负责厂里工具、劳保物品的管理与发放，没出过任何差错。我当过劳动模范，拿过厂里的奖状。说这话时，她的脸上分明放着平时少有的光彩，眼睛也被笑容挤成一条细缝，两个眼角向上翘翘着。

    一天，她在楼道里见到我说：“我下个月就不在这儿干了。我又找了个时间宽松些的工作。”我说：“那挺可惜的，你在这工作我们很受益，楼道干净整洁，还帮大家办了不少事情。只是你太辛苦啦！”她说：“我也有点舍不得，你们这楼里人都挺好的。”

    过了几天，年逾八十的爸爸来沈阳治牙住我家，得请一个钟点工。这时我想到了清洁工牛姐，她很爽快地答应了。

    爸爸是个要强的人，曾是连续三届的省劳模。他对自己要求严，对别人要求也高。可一个月后，爸爸治完牙要回老家前特意对我说：“你这个钟点工不错啊，她干活认真实在，不干面子活，人也仁义，以后你就用着吧！”我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爸爸走后，我想把家里钥匙给牛姐，请她每天来帮我收拾一下卫生。她说：“不用那样，你家也没多少活，我每周末你们在家时来一次就行了。”我知道，她是怕我多花钱。就这样，她每周来我家一次，打扫卫生。又过了半年，我再次与牛姐说：“还是把钥匙给你吧，这样你随时来也方便。”我补充说：“你不要有什么顾虑，也别怕我花钱，我确实特别需要你帮我！”她笑了笑，终于不再推辞。

    牛姐在我家工作，对我家的情况什么也不问，却经常跟我唠她家的事。她笑呵呵地说，我家的钱我拿着，我老公平时手里也就十块二十块的，没啥钱，可遇到乞讨的他十块八块地往外掏，人可实在啦！我儿子学习好，还特别仁义，大学毕业自己在山东找了工作，结婚成家什么也没让我操心！说起这些，她眼角眉梢都充溢着满满的幸福。

    有一天，我和她正在厨房边干活边聊天，她的电话响了，她就走到餐厅接电话。她先是说了句：“我挺好的！”然后说：“我在营口温泉洗澡呢，这里的温泉水滑溜溜的可好了，我和你爸过两天就回去了，你不用惦记着，回家以后我们再看视频。”

    放下电话，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是我儿子的电话，我没告诉他我在外边干活。我儿子不让我出来干活，他说他能挣钱养活我们了。可他房子的贷款还没还上呢，我得再挣点钱帮帮他。”说完她又呵呵地笑了笑。我说：“你儿子真挺懂事儿的，有这样的儿子真是很幸福啊！”她说：“我儿子特别理解我的辛苦，也特别体谅当妈的不容易，为了他上学我把房子都卖了。”

    我有些惊讶：“你为儿子上学把房子都卖了？！”她说：“是啊，那时实在是觉得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介绍说：“本来我和我爱人都在国企上班，收入虽然不高，省吃俭用供孩子上大学也没问题。可是，我儿子大学二年级的时候，企业转制，我和老公都下岗了。其实我有兄弟姐妹，他们条件还都不错，当时我也可以跟他们借点钱。可我不好意思，况且孩子上学，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也不能总跟人家借钱啊！想来想去没别的办法，最后还是下决心把房子卖了。当时房价不贵，两室一厅就只卖了十几万，但供儿子上大学是够了。当我儿子知道这件事儿时，眼泪都下来了。

    她接着说：“前几年孩子大学毕业了，也找到了工作，可是没承想啊，这房价长得太快了，要想买回房子是不容易了！可是，我一点也不后悔，我儿子能够顺利地读大学、找到工作，让我心里特别踏实。”说这些话时，我觉得她是个很幸福的人。

    可见，“幸福”无关乎财富，地位，权利，它是来自对生活有着随遇而安的淡然与满足，但同时又对生活充满着经久不息的追求与希望！

    牛姐因没有房子而申请了廉租房，这廉租房需要排队等待摇号。一旦听说要摇号了，她就告诉我上网帮她查一查，可是几次都没查到，为此，她经常感到失望。当然她也经常满怀着希望，希望下次能得到廉租房。这是她的一个梦想，我想她的梦想一定会实现！牛姐说：“我要是有了廉租房，就没任何负担了，就可以轻轻松松地快乐生活。我觉得我这辈子活得挺值的，工作的时候我也得过荣誉，现在我儿子懂事又有理想的工作，许多人羡慕我呢！”

    在孩子小的时候，我家也先后请过几个保姆，有时我觉得她们哪儿做得不到位，就直截了当地提出。可是我对牛姐，都很客气。但是，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仅仅对她这样“客气”是不够的……

    有一天，她突然对我说：“我过两天想上山东我儿子哪去了，你再找个人吧。”我说你咋这么快就决定去山东了呢？她说：“儿媳妇让我去给带孩子。”我说：“那好啊，虽然我很需要你，但也不能耽误你的事儿啊！”可过了一会儿，我细想想，她怎么那么着急呢？是不是有别的原因，是我有什么地方伤害到她了吗？

    这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前几天，我的手表不知放哪儿了，我着急地找了又找，当时，她也一刻不停地帮我找，卫生间、卧室、沙发、衣柜里都找了也没找到。是不是这件事儿让她心里不舒服了呢？可我也不好直接问她。

    第二天，我的表在我的一个衣兜里找到了。我立即告诉她。她如释重负般长长地出了口气，开心地笑着说：“太好了！你的表丢了，我心里都有负担了，一晚上没睡着觉，就跟我老公说了这件事。我老公说，要不就问问人家那表多少钱，咱给人家赔了吧，就别在人家干了。”

    听了这话我心情很紧张，我说：“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会这样想，当时着急，我真的没顾及你的感受。可这件事儿跟你根本没关系，你怎么能生出赔我手表的想法呢！”她说：“你看我在你家干活，你的东西丢了，我就觉得我是有责任的。”这时我才醒悟：“你说要上山东是不是因为这件事儿啊？”她笑着点点头说：“是这样的，你的表要是真丢了，我就真不好意思在你家干了。”这让我感到汗颜！

    牛姐的工作很平凡，但她的灵魂是矜贵的。我觉得，在牛姐身上依然保留着劳模的底色和风采。她走进了我的生活，是我的幸运！

    （作者为辽宁省作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