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秀梅从记事起,家就住在太原城中的帽儿巷里。巷子两边是错落不齐的老式瓦房,秋天一来,好多人家房顶上零星散落的枯草,随风摇摆,越发摇出了小巷的仄逼和破败。好在蒋秀梅并不因此而自卑。生于陋巷不是她的错,放眼望去,像她一样生于斯长于斯的街巷孩子,比比皆是,有多数人做伴的自卑就不叫自卑。她的小学同学一半住在帽儿巷,一半住在靴巷。放学后,她和同学们在帽儿巷打沙包,在靴巷跳皮筋。每天玩得天昏地暗,弯曲而狭窄的街巷孕育了她童年所有的美好。
直到上了中学,蒋秀梅才惊奇地发现,这个世界上的人,并不都生活在街巷里,还有一个叫宿舍院的地方令她自惭形秽。随便张嘴问问,她中学的同学,哪个不是住在父母单位的宿舍院。
蒋秀梅第一次见识宿舍院,是去她的同学藏庆家。藏庆是坐在她后排的一位梳童花头的女生。和藏庆成为好朋友后,蒋秀梅对自己生出了诸多不满,就连蒋秀梅三个字也让她感到俗不可耐。她希望能有一个和藏庆一样两个字的不带性别特征的名字。
那天下雨,蒋秀梅没有带雨伞,藏庆把她拉到撑开的绿伞下,说,干脆跟我到我家做作业去。这是蒋秀梅求之已久的,她步伐喜悦,和藏庆肩并肩,走在蒙蒙细雨中。心中油然升起的是杜甫的两句诗:“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当俩人手拉手走到一座砖灰色的六层大楼前时,突然,蒋秀梅松开藏庆的手,脚步迟疑地从雨伞下钻了出来,站在原地,不走了。
藏庆奇怪地看着蒋秀梅,你怎么不走了?
你不是领我去你们家做作业吗?蒋秀梅指着高楼上的牌子问:怎么走到商业厅了?
藏庆笑着把她又拉回雨伞下,说,我家就住在商业厅后边,这是办公楼,后面是我们的宿舍院。
宿舍院?
对啊,你不知道吗?咱们班的同学差不多都住宿舍院,光这个院里就住着咱们班的好几个同学。藏庆抬手指着马路对面的一扇铁大门又说,从那个门进去,就是晋剧院的宿舍,那个院里也有咱们班的同学。你呢?你们家住哪的宿舍?
蒋秀梅愣了一下,“帽儿巷”三个字突然变得那么拗口,她张了几次嘴,也没说出来。在往藏庆家走的路上,蒋秀梅对藏庆充满了感激,感激她不是一个爱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
那天在藏庆家做作业,蒋秀梅是一个字也没写到心上,她被一连串的震惊打击得晕头转向。不过时不过节的,藏庆家的桌子上竟然摆着一大盒奶糖,桌子旁边的地上,放着一大筐苹果,藏庆很随意地从筐子里拿出一个苹果,“嗵”地就扔了过来,对她说,那是水果刀,你自己削皮。蒋秀梅把苹果放下,她不能随便吃人家的苹果,也不会削皮。她挑了一粒最小的奶糖,放在嘴里,慢慢含着。她们家过大年才买二斤最便宜的杂拌糖,客人来了端出来,客人走后收起。苹果则很少买,就是偶尔买几斤,也不会摆出来。年三十晚上,她们兄妹几个排成一排,眼巴巴地看着妈妈用秤称好,每人一份,大的两个一份,小的三个一份。
从藏庆家出来,雨停了。雨后的夜空深邃得像海,蒋秀梅的心里也海一样波涛澎湃,对宿舍院的崇敬和向往一浪高过一浪,潮水般地汹涌着,多少年都不退却。后来,直接左右了她的婚姻大事。
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昨天还在藏庆家做作业的蒋秀梅,今天就长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帽儿巷特有的热情,让蒋秀梅家门庭若市,给她说媒的人赶会一样络绎不绝,都要踢破他家的门槛了,她还是坚定地摇着头。
丫头,这可是人家四蛋和父母都看上你才让我来说的。你们两家都是咱帽儿巷的老住户了,知根知底。
我现在还不想找。蒋秀梅摇着头对媒人说。
望着媒人尴尬的背影,蒋秀梅觉得好笑,她怎么能在帽儿巷找呢?
妈妈着急地问:你到底要找个什么样的?蒋秀梅答: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等蒋秀梅把一个梳着大背头的高个小伙子领回他们家时,妈妈屁股都懒得抬。小伙子一出门,妈妈就气急败坏地表态:这个人不行,油头粉面的,一看就不是个正经人。
蒋秀梅反驳道:可人家住在正经地方,他家和藏庆家一样,住在商业厅的宿舍院。
你个糊脑油,十勺子也控不尽。你是嫁人了,还是嫁地方了?
嫁地方,我就是看上他们家住的宿舍院了。
后来,蒋秀梅痛心疾首地认为少不更事的她,其实是被一种错误的气息误导了。他是蒋秀梅的初恋情人,他带着宿舍院特有的气息,轻而易举地就走到了蒋秀梅的身边。对蒋秀梅来说,这是一种需要高山仰止的陌生气息,这种气息吸引她不是一天两天,而是多少年了。那是宿舍院散发出的集团气息,集体的力量给生活在其中的他平添了一股说不出的神气。
蒋秀梅被这股神气牵引着,义无反顾地嫁到了她心仪已久的宿舍院。那时的蒋秀梅,肌如白雪,貌若天仙,用现在的标准来衡量,白富美里至少也占了两条。可惜,又白又美的她,一叶障目,宿舍院——这片长在她心上的常春藤蒙蔽了她美丽的双眼,在她看来,只要能嫁到宿舍院,就是一好百好。婚后没有房子的蒋秀梅,高高兴兴地和老公一家挤在了一套三居室的楼房里。蒋秀梅夫妇住一间,她的公婆和小姑子住一间,出嫁了的大姑子带着孩子住一间。
天还没亮,她大姑姐的孩子就军号一样地吹起了嘹亮的哭声。
蒋秀梅用被子把头蒙上,军号声固执地穿过被子,一直往她耳朵里钻。只听“唿”的一声,蒋秀梅掀开被子,边穿衣服边说,不行,我去哄哄,怎么哭上个没完。
老公一把拉她躺下,你行了,还嫌不够乱,有人家妈呢,你别没事找事。
谁没事找事了,你又不是听不见?
听见又怎么样,就这条件?
老公一只胳膊伸过来,握住她的手安慰道:明天是周末,要不,我们不回来了,去电影院看夜场电影。
不去,蒋秀梅生气地说,电影院又不是家,能天天在电影院过吗?再说,你不是答应我考夜大?正好,明天我休息,你早点回来,我帮你复习。
你怎么长得像黛玉,说话像宝钗,烦不烦人。老公生气地转过身去,不再理她。
蒋秀梅鼻子酸酸的想哭,但老公家人多,不能哭。就是回了帽儿巷自己的娘家,也只能咽泪装欢。
第二年,蒋秀梅生了个儿子,不想,她的儿子也是个夜哭郎,两个孩子的哭声如歌声般此起彼伏,一会独唱,一会二重唱。最先忍受不了的,是他的老公,他经常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晚回,甚至彻夜不归。
夜色渐浓,婆婆门也不敲推门就走进她的房间说,我们家儿子以前根本就没有一夜不回家的毛病。我们宿舍大院的孩子都是有规矩的。
这是什么话,蒋秀梅真想站起来,顶上婆婆几句。话里话外分明是觉得她这个街巷女孩没规矩,把他儿子教唆坏了,难道蒋秀梅不想让老公回来。她抬头看了眼婆婆,强压下心中的火气说,妈,你别担心,也许他是单位有事。婆婆的话纵是再没道理,蒋秀梅也只好忍着。婆婆毕竟不是妈妈,想顶就顶,顶过就忘了。谁让自己是街巷里的女孩,高攀到人家宿舍院里来,该受就得受着。
婆婆走出门后,她哄孩子睡下,自己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心里犹豫着要不要呼老公回来。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手机还没有像今天一样飞入寻常百姓家,就是BB机,蒋秀梅家也只有一台,老公带着。那天晚上,蒋秀梅几次挂通寻呼台,几次又放下。
请问呼几号机主?说话。
蒋秀梅不说话。寻呼台小姐亲切的声音,在她听来,充满了嘲弄。她放下电话,擦了一把眼角的泪。心想,由他去吧!街巷女人也有街巷女人的尊严。
渐渐地,老公夜不归宿的次数越来越多,别人都说,老公在外面有了人,可她不相信。她坚信老公是因为家里人多,嫌烦。
一天,吃晚饭时,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她的大姑姐,姐姐,姐夫什么时候就回国了?
她大姑姐不无自豪地答:早着呢!读完研,还要读博,你以为外国的博士那么好读,像在你们帽儿巷转一圈一样容易吗?
这和帽儿巷有什么关系吗?蒋秀梅后悔自己不该多嘴,简直是自取其辱。
突然有一天,蒋秀梅下班回来,看见家门大开着,家中里三层外三层站满了人,连楼道里都站着人。每个房间的门都敞开着,只有大姑姐住的房间房门紧闭。原来,大姑姐在美国读研究生的爱人,心脏病突发去世了。
蒋秀梅在替大姑姐难过的同时,也替自己难过,看来,大姑姐是要在这个家长住了。
蒋秀梅思来想去,还是自己退出的好,和大姑姐比起来,她和老公起码是两个人,两个人的日子再不济也比一个人强。
她和老公说,要不,我们搬出去住吧!
往哪搬?哪有房子?将就一天是一天吧!不等蒋秀梅再说什么,老公开门扬长而去。
蒋秀梅一肚子的话,只好咽回肚里。她已经在对面文化厅的单身宿舍楼里找好一间房,那是座筒子楼,楼道里做饭,厕所公用。虽然做饭和上厕所都不太方便,但这点苦,蒋秀梅吃得下。帽儿巷谁家不是在院子里做饭,上街上的公共厕所,而且还不是冲水厕所。筒子楼里起码是冲水厕所。
再说了,穿衣吃饭量家道,也只有这样的楼房才便宜。蒋秀梅嫁过来才醒悟,并不是所有住宿舍院的人家都富裕得一筐一筐吃苹果。老公家吃苹果,比她们家还不如,她们家还讲个公平公正,时不时地还能吃出个风格,孔融让梨也是常有的事。老公家倒好,各自为政,谁买回来都赶紧拿回自己的屋子。一个苹果都不舍得赠予的人,你还想让他们在金钱上表现的多么大度。何况,大姑姐现在这种情况,婆婆公公把钱贴了她,也是情有可原。
蒋秀梅在附近转了一个月,才找准这么个靠她自力更生就能付起房租的房子。她在一家省级大医院当护士,除了不低的工资,还有可观的奖金,都能按时发,不像老公他们工厂,拖欠工资是正常,按时发倒是不正常。一个月三百五十块钱的房租,连蒋秀梅的奖金也用不完。何况,这里的左邻右舍,都是文化人,在这样的成长环境熏陶下,儿子日后还能差了。
性价比这么高的事儿,何乐而不为呢?蒋秀梅想找机会再和老公商量。还没等蒋秀梅找到机会,偌大的三间房一下子人去楼空,全成了她们一家三口的领地。原来,大姑姐爱人单位体恤遗属,照顾了她一套二居室的楼房。搬家那天,婆婆还有点不好意思,抱起她的儿子和她说,虽然你们的孩子比你姐的孩子小,可你姐一个人,我和你爸就跟过去帮她带孩子了。原以为小姑子会留下,不想,人留肚子不留,和她们住了没一个月,小姑子也紧锣密鼓地奉子成婚了。
她拉着老公的手说,这下麻烦少了,你也别往外跑了,我们三人好好过!
老公“噌”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盖有公章的信函对她说,正想告你,厂里在深圳成立了个办事处,我爸找了人,调我过去。
那我和儿子呢?蒋秀梅望着窗外问,窗外桃红李白,她想好好生活,但谁和她好好生活呢?
你们就在这里住着啊,爸妈他们都不在了,就你跟儿子住这么大的楼房,多好。想想你们家,到现在还住在帽儿巷里。
蒋秀梅突然大叫一声,不要说帽儿巷。
老公看了她一眼,扔下一句神经病,开门就往出走,边走边说,我去打会麻将。
蒋秀梅抢先一步拦在门口,说,我们好好谈谈。
老公瞪着眼说,谈球了。就是可劲地玩,也玩不了几天了,到了深圳,老子也许还玩不成呢。这脏话骂的,连老天爷都听不下去了,让他这次也玩不成。他刚坐到麻将桌上,就被前来抓赌的民警带回了派出所。蒋秀梅去派出所给他交了罚金。回到家后,蒋秀梅刚想劝他几句,只见他大手一挥说,你赶快给我收拾东西,我得提前走,这件事最好不要传到单位领导的耳朵里。
老公走后,蒋秀梅一人带着孩子,三间房里,走过来是他们母子,走过去还是他们母子,日子清静的吓人。白天还好将就,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蒋秀梅回想起自己婚后的生活,忍不住泪流满面。
多年后,藏庆从成都回太原,代父母卖她们家在商业厅的房子。她坐在蒋秀梅家客厅里,不无遗憾地说,秀梅,都怪我高中毕业后,再没和你联系,要是我知道你嫁的人是他,我会拦一拦的。
蒋秀梅苦笑,怎么能怪你,当时我是谁的话也听不进去。还记得我第一次去你们家的事吗?
记得,你走后,我妈一直和我夸你长得秀气,像林黛玉。后来我知道你住帽儿巷,和我妈说,秀梅不好意思说,她们家住在街巷里。我妈还感叹:深巷出俊鸟。
不是俊鸟,是傻鸟,被你们这个宿舍院勾了魂的傻鸟。蒋秀梅说着把自己粗糙的手从藏庆保养得细白如瓷的手里抽出来,走到窗前。抬眼望去,四周都是新盖的大楼盘,全是高层。紧挨她们的一座高层,层高34层,挡了她们这座层高只有四层的老楼的光。蒋秀梅想和藏庆说,她曾经和这里住的老头老太太们一起,打着“还我阳光”的横幅在开发商的门前静坐过三天三夜。但就像小时候不愿和藏庆提起帽儿巷一样,她想了想,什么也没说。转而问藏庆:光说我了,我还不知道你找的哪的呢?
找的你们帽儿巷的啊,小名叫四蛋,我问他认识你不,他说,认识。
蒋秀梅吃惊地张大了嘴,忍不住“啊”的一声。隔着重重叠叠的岁月,蒋秀梅除了一声“啊”之外,又能说什么呢?
藏庆笑,我就知道一说小名,你肯定能想起来。
蒋秀梅点头,是的,他家住帽儿巷六号院。
藏庆临走时,从包里掏出一个颇为精致的盒子,和蒋秀梅说,我给你带了盒化妆品,记得早晚都要用啊!
后来,过老师节,蒋秀梅把这盒化妆品送孩子的老师了。一个心里不舒坦的女人,就是把化妆品当油漆刷在脸上,也会有裂缝出卖你。
2016年,离过年还有三个多月,老公就在微信上用语音和她说,今年不打算回太原过年了,这边走不开。
已经上大学的儿子,冲过来,抢过手机,说,爸,你打开视频,我们视频聊天。
蒋秀梅走过去,挂了电话。和儿子说,何必呢?今年我们回帽儿巷,在你姥姥家过年。
过了半晌,儿子才说,妈,回不去了。新闻上说,旧城改造,帽儿巷的住户年前就全得搬走。
(作者为山西太原第一监狱主治医师,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高研班学员。曾获赵树理文学奖短篇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