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派诗人T.S.艾略特曾经说,“不成熟的诗人模仿,成熟的诗人偷盗”。如果按照这个标准来衡量,那么艾略特本人就是一个相当成熟的诗人。在一首400余行的诗歌中,他能够使用5种外国语,引用20余位前辈作家的作品,从而打造了一首真正碎片化和时空跳跃的现代派作品。莎士比亚就是他多次引用的作家,如果我们细看他如何引用莎士比亚,那么我们不仅能够看到莎士比亚在二十世纪的影响力,同时也能够看到莎士比亚在现当代文学中所展示出的巨大活力。
“搅乱那个宇宙”
《普鲁弗洛克的情歌》是艾略特第一首产生重大影响的诗歌,它描写了一个懦弱的男子不敢向心爱的女人表白爱意的故事。从这个意义上讲,这不是一首传统的情歌,而是一篇诉说恋人内心痛苦与犹豫的自白。诗歌一开始,主人公普鲁弗洛克向我们发出邀请,与他一同前往他的爱人的住处,去见证他的求婚。然而,他在大街上转来转去,始终没有达到终点。同时他的思绪也摇摆不定、犹豫迟疑,始终没有一个结果。
在这样一个大的故事框架下,诗歌着重刻画了普鲁弗洛克这个内心受到欲望煎熬的中年男人的形象。他知道他爱的人就在那个沙龙中,同其他女士谈论着米开朗琪罗和绘画艺术,但是他不清楚自己是否应该去那里,用爱的表白“搅乱那个宇宙”?他在出门之前,曾做过精心的准备,穿上了礼服,打上了领带,“耀眼而不俗”,但是那些女士能够清楚地看到:他的头已经秃顶,他的胳膊非常消瘦,他已经不是传统情歌中受到女士崇拜的英雄。
因此,他在大街上徘徊犹豫,告诫自己不用着急、不用慌张,还有时间把问题想清楚。还有“足够的时间做决定,然后立即把决定推翻”。对于他来说,表白爱情是一个非常艰难的任务,他所上演的仿佛就是一个骑士斩妖降魔、最终获得美人心的故事。他把这个故事比作《圣经》中的圣约翰与莎乐美的故事:莎乐美没有得到圣约翰的爱,最终得到了他被砍掉了的头颅。在这些文学想象中,普鲁弗洛克成了一个为爱牺牲、甘愿抛头颅和洒热血的英雄。
然而,他很快意识到自己不是一个伟大的恋人,他所上演的也不是一个伟大的爱情故事。他仿佛看到“那个永远站在身边、拿着自己衣服的仆从,偷偷地笑了”。然而,那些女士身上的香水、无袖衫下的胳膊,以及胳膊上的汗毛,都对他形成了巨大的诱惑。他渴望接近那个女士,但是又害怕被拒绝。他深深知道她们如何看待他,她们的眼光就像是一个判决,把他钉在了十字架上,使他挣扎、痛苦。他不敢把问题“强行推向最后的时刻”。
至此,我们已经完全清楚普鲁弗洛克是一个什么样的恋人。他的欲望在心中闷烧,但是他没有勇气把想法付诸行动。他滔滔不绝、引经据典,但不是用渊博的知识和丰富的想象去说服爱人及时行乐、以身相许,而是对自己的愚笨和尴尬进行辛辣的讽刺。像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雷特,他优柔寡断、迟疑不决,缺乏勇气和决断。哈姆雷特因为同样的性格缺陷而造成了多人死亡的悲剧。
然而,普鲁弗洛克马上意识到他连哈姆雷特也不如。他更像是《哈姆雷特》剧中的波洛涅斯,即哈姆雷特的女友奥菲利亚的父亲。该人愚忠于丹麦的新国王克劳狄斯,即哈姆雷特的杀父娶母的叔父。受到克劳狄斯的指派,波洛涅斯对哈姆雷特的言行和动向实施监视、跟踪和偷听,最终被哈姆雷特误杀。与普鲁弗洛克一样,该人也是絮絮叨叨之人,“充满了崇高之言辞,但是有一点愚钝”。
我们看到,艾略特在诗中对《哈姆雷特》的一组人物进行了重新诠释,从而与他刻画的普鲁弗洛克形成了互补的关系。莎剧中一个不起眼的人物波洛涅斯被推向了前台,与普鲁弗洛克放到一起进行类比,产生一种惊喜和反讽的效果。“挪用”一词在西方文学理论中常常用来指一个文本对前文本的反讽式的引用。之所以是“反讽式”的引用,是因为引用改变了前文本的语境,也改变了前文本的意图,使前文本在新的语境中产生不同的效果。“挪用”代表了作家对前文本的一种理解,常常是一种独特或反传统的理解,因此也是一种未必能够得到前文本作者认可的理解。但是这种理解在不同时空间穿梭,为两者架起了桥梁,使不同的作家间形成一种互文关系和艺术张力,从而达到所需要的艺术效果。
“哦、哦、哦、哦,那个莎士比亚碎片”
《荒原》是英美现代派的洪钟大吕,现在已经是人们耳熟能详的诗歌经典。它创作于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描写了战争给欧洲带来的巨大破坏。但是“荒原”还有另一个层面的含义,它也指欧洲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人心凋敝、道德沦丧的精神荒原。战争不但摧毁了生命、城市和建筑,也摧毁了传统的宗教、道德与价值体系。可以说,传统的欧洲在那以后已经一去不复返,与成千上万战死的士兵一道,被彻底埋葬。
因此,死亡是《荒原》的一个重要主题:一战中阵亡的士兵、泰晤士河中漂起的尸体、埋葬在后花园的谋杀受害者的尸骨、溺死小溪中的哈姆雷特的女友奥菲利亚、临死前焦急等待情人到来的特里斯坦、遭到国王特鲁兹强奸后被变成夜莺的菲罗美、在海上遇难的海员弗莱巴斯、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等等,数不胜数。现实的死亡与文学中的死亡,当今的死亡与古代的死亡交错呼应。
荒原人的现实死亡还对应着他们的精神死亡,诗中的人物要么对道德问题麻木不仁,要么没有任何精神追求,犹如行尸走肉,要么表现出一种存在主义式的焦虑和恐惧。“你怎么不说话?”“那是什么声音?”“难道你什么都不记得?”——诗中的中产阶级家庭主妇的歇斯底里仅仅是荒原人精神状况的缩影。诗人清晨在窗边眺望,看到无数的人正在通过伦敦桥,进入伦敦市中心。他仿佛看到了但丁地狱中的幽灵,正在通过冥河,进入地狱。
诗歌的沙漠意象是死亡现实的完美再现。诗歌在伦敦、雅典、维也纳、亚历山大、耶路撒冷和《圣经》中的沙漠之间来回穿梭,形成了一个非常恰当的双向隐喻。一会儿我们在伦敦的酒吧或教堂,接下来我们就到了一片不毛之地。“抓住不放的是什么根?从乱石堆里长出来的是什么树枝?”这里没有水,只有石块和沙子;没有美丽的风景,只有“一堆支离破碎的意象”。欧洲和亚洲各大都市变成了一片树木枯萎、大地荒凉的荒漠。
同时,诗歌对古代辉煌的怀念更突显了现代景象的衰败:古代的先知变成了现代的算命先生;古代的埃及艳后变成了现代的中产家庭的疯媳妇;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的浪漫爱情变成了现代不伦的婚外情;《变形记》中的优美故事变成了现代妓院的淫秽交易。看到西方曾经辉煌的文明沦落到如此地步,诗歌的叙述人在充满了怀旧的同时,不禁潸然泪下,痛心不已,仿佛是在烈火中煎熬:“燃烧、燃烧、燃烧,神啊,把我救出来吧!”
然而,《荒原》不仅仅是哀悼文明死亡的挽歌,它也代表了一种正面的追求。它在悲悯现代文明沦落的同时,也期待找到拯救的良方。诗歌将现代的死亡植入了古代的生殖神话和“圣杯”传奇的框架之中,赋予了死亡一种重生的希望。自然界的周而复始、耶稣的死而复生,鱼王的病与愈,以及古埃及用神的死而复生求得万物复苏的神话,都表达了对重生的渴望。
死亡与重生的两大主题最后在莎士比亚的《暴风雨》中得以交汇。《暴风雨》讲述了米兰公国的篡位者安东尼奥在大海上遇到风暴,导致船毁人亡的故事。篡位者是罪人,遭到了自然力的惩罚,可谓罪有应得,但是莎翁没有这样安排他的剧情。这位罪人没有死,而是经历了这一场灾难之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他将爵位还给了公爵普洛斯彼罗,获得了公爵的原谅,最后两人重归于好!《荒原》中的“哦、哦、哦、哦,那个莎士比亚碎片”就是指的这个故事。
诗歌挪用了剧中的一个并不起眼的意象,对它进行了改造和放大:“那些珍珠,曾经是他的眼睛”。该句台词说的是同在海上遇难的那不勒斯国王阿隆佐:他死后“受到海水的神奇幻化”,眼睛变成珍珠,曾经代表欲望的生理器官变成洁白无瑕的珠宝。艾略特抓住了这个所谓的“沧海之变”(sea change),对它进行了重新阐释。阿隆佐曾经是篡位者安东尼奥的保护伞,可以说参与了安东尼奥的罪行。然而,在暴风雨之后,他奇迹般生还,从而洗心革面,犹如死而复生。《荒原》凸显了《暴风雨》中的单个细节,在对比和协商之中,使原文本中的内容产生了意想不到的阐释效果,使传统的故事也经历了一次重生!
在《传统与个人天赋》一文中,艾略特曾经说,传统是现存经典构成的共同体,每一个新作家,如果要成为一个作家,就必须继承这个传统,成为共同体的一员,并以自己的创新给这个传统带来一些变化,无论这些变化多么的微乎其微。在英国的传统中,莎士比亚无疑是一个里程碑式的存在,任何后世作家都不得不生活在莎翁的阴影之中,不得不与他进行对话,甚至是与他论争。新作家的成长都可能是寻找传统和个人天赋之间平衡的过程。艾略特对莎翁的“挪用”就是他为进入这个传统而做出的努力。一方面,他成功地对莎翁进行重新诠释,将莎翁纳入自己的思维框架。另一方面,他也利用莎翁的权威,为自己增添了艺术的力量,这是一个诗人挤入传统和改变传统的成功案例。(张 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