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角萍踪】
游客往往陶醉于巴黎的名胜古迹,可也有人特别沉湎于那里圣米歇尔的旧书摊。巴黎是世界旧书经营的“都会”。从城里具有悠久文化历史的拉丁区到圣米歇尔广场,一路遇到许多家旧书店,特别是从巴黎圣母院钟楼放眼望去,塞纳河两岸摆满绿色书箱,东达杜赫奈尔码头,西至卢浮沿河大道,绵延数公里,形成圣米歇尔旧书摊区,跟埃菲尔铁塔一样,驰名于世。
每天,当生活的热潮开始在圣米歇尔林荫大道涌流,巴黎大学的青年学生、北欧来旅游的妇女,美、英学者和日本书商,以及世界各地的书籍爱好者,纷纷到这里翻找旧书,不时会碰到一两册古籍孤本,或稀有绝版,甚至珍贵手泽。对喜欢抚书思古者说来,这真是一种特殊的乐趣。因为,读旧版书,看古体字和触到变黄的脆纸,既往的光景就会重现眼前,让人更能领略一部著作的时代特色。何况,有些书曾被狄得罗、巴尔扎克、贝朗瑞等文豪抚摸过,今朝获之若宝,别具一种意义。至于许多重版文学名著,在书摊上也有机会找到,譬如普鲁斯特全集、司汤达的短篇小说、左拉的《金钱》、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和配着精美插画的凡尔纳科学幻想小说等等,售价比一般书店低廉。此外,还有上个世纪的报纸、“人民阵线”时期的杂志、万国邮票、各种纪念章和货币,以及古色古香的玲珑雕像。近年来,旧书摊还添售以往的旧明信片,丰富多彩。一个游人偶然从中发现自己故乡几十年前的风景照片,总是会满心欢喜的。
——您经营旧书业多久了?
——整整70年。
一位老妇泰然自若地回答,耐人寻思。在那漫长的岁月里,她在巴黎不追求荣华富贵,不曾为条条生财之道所引诱,而在僻静的一隅坚守旧书箱,像一个哨兵站在自己的岗位上。多么不寻常啊!再瞧瞧她老迈的伴侣,那布满皱纹的面容,使人想见此人饱经沧桑的一生。
若问圣米歇尔旧书摊的由来,那要追溯到非常久远的年代。早在17世纪,塞纳河的新桥上就出现了旧书市场。1649年,根据王室法院裁决,旧书商被赶出新桥,纷纷流落到塞纳河畔。不过,这个新环境倒更适合旧书商的活动。因此,他们抗拒以后历届当权者逼迫他们离开河岸的压力,终于在1891年获准把书箱固定上河岸石栏,不必再天天搬来运去,真正在那里“安家立业”,跟塞纳河相依为命了。
人们给他们的称呼是“bouquinistes”(旧书商)。关于这个词的来源,众说不一。有人肯定它出自法文“bouc”(山羊),因为旧时古籍一般用羊皮封面。根据1724年版的萨瓦里法语辞典,这是指一些“无法在书店销售新书,只能摆摊卖旧书的穷书商”。总之,巴黎旧书商的社会地位是很卑微的。在这些下层人身上,既没有实业界和金融寡头那种追逐利润的无餍欲望,更看不到政客攫夺权力的勃勃野心。他们关注的是鉴定旧典籍的艺术价值。在谋生的同时,也传播人类的文化知识。他们崇尚无羁绊的生活,不受任何营业时间约束。天气晴朗之时,一个个出来打开书箱,然后坐到旁边的旧椅上,在巴黎和煦的阳光照耀下和圣米歇尔广场“天使伏龙”喷泉淙淙的流水声中,沉浸于往事的回忆。阴霾笼罩之时,数日不见他们踪影。这些人彼此之间不存在雇佣关系,没有对金钱和权势的屈从,只靠出售旧书的微薄收入,静度清贫的岁月。
“我们要保持自己的高尚形象,”一位旧书商说:“最好的办法是保证销售质量,让购书者从中受益,维护首都的荣誉。”这种从业道德受到了公众赞赏,尤其引起文学界关注。1953年,一些法国著名作家为鼓励圣米歇尔旧书摊的文化活动,共同倡议创立了巴黎“旧书摊奖金”。它的章程规定:“本奖金总额为一法郎,颁发给没得到评论家和文学奖金评委会重视,在可能被捣成纸浆之前偶然落进旧书箱的优秀作品。”
次年,人们决定将这项奇特的奖金授予摆在摊头的小说《强盗》。该书作者乔台·达利安已在1921年去世。他是个不肯向法国既立社会秩序屈服的反抗者,因之流亡布鲁塞尔和伦敦,结识了社会底层的“不法贱民”。小说《强盗》,就是在那种情况下写出来的。这部作品得奖,表明了巴黎旧书摊奖金的性质。它跟赫赫有名的诺贝尔奖奖金是何等不同!
许多作家更喜欢圣米歇尔旧书摊的活动,认为那里有生活的气息。像高莱特、法尔葛、雷奥多等法国文学家都习惯去那里寻求知识,汲取创作灵感,并在自己的著作中留下对旧书经营者的怀念。那时,诗人卡尔果也曾来这里眺望圣路易岛岸边的垂柳,欣赏堤岸上姑娘们拿着白铃兰花闲步,流连忘返,吟诗抒情:
淌过座座码头,
塞纳河流到
圣母院的钟楼下。
噢!令人快乐的
美丽的铃兰花……
曾获诺贝尔奖的作家安纳托尔·法朗士,就出生在塞纳河左岸的书商家庭。他回忆说:“那地方绿树成荫,书籍满摊,还有淑女漫步,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我在那里获得了智慧。”
而今,法朗士已不在人世了。圣米歇尔古桥下的滚滚波浪淘尽多少风流人物,塞纳河岸的古旧楼房也逐年消失在现代建筑群里。冬去夏来,秋雨春风,圣米歇尔的绿色书箱依然顽强地固定在那里,点缀着河畔景色,丰富巴黎的文化生活。令人欣慰的是,在老者离去空出的地方,愈来愈多的青年继续在从事传统的旧书业。
(沈大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