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域文化】
沿着女儿泉下行,十多里外便是琼忽勒峡谷。此名含义为久远的冲积谷,是个古老的称谓,如今借谐音叫成大青沟,有些简单了,失去历史意蕴,如同一穗苞米,虽然留着外皮,却丢弃了米棒子。女儿泉流进峡谷时已蜕变成一条小溪,在谷底潺潺流淌,似是一位无休止地唱着摇篮曲的歌手。
站在陡峭的峡谷岸上,顿时感觉到有一股凉爽之气从谷底幽幽升腾。
巴雅尔指着脚下的峡谷介绍,在7000万年前的第三纪造山运动中,地壳受强力挤压,断裂下陷,形成这条百米深百里长的奇特峡谷。地面上丰富的植物种群齐齐陷落谷内,而峡谷里又形成了独特的温和湿润的气候,让这些陷落的上千种珍贵原始植物繁衍生息到如今,由此,琼忽勒峡谷远近闻名。这是上天的创意。
百里峡谷逶迤莽莽,谷内森林植物密密麻麻,藏进十万大军恐怕也找不到踪迹。当年嘎达梅林起义军就曾在这里隐藏修整,附近百姓甚至称此谷过去是“胡子窝”。这一带属于科尔沁左翼后旗,是晚清名将僧格林沁的王府所在地,当年他曾率科尔沁骑兵英勇抗击八国联军。日伪时期,这里则是抗日游击队活跃区,出现过几多慷慨悲歌之士。
植物专家巴雅尔,拍了拍身旁一棵苍老的蒙古栎说,当年修南满铁路时,这里是满谷的柞木,几乎被日本人砍光伐尽拉去做枕木,现在剩下的已不多了。我不禁感叹,又是日本人,无法磨灭的伤痕!这里当年曾是伪满洲国的兴安南省。
从峡谷上来之后,我和巴雅尔走进旁边一片疏林中的草地散步。眼前豁然开朗,沙地草原平阔而纵远,满眼的绿色中夹杂着黄色沙丘。夜里下过小雨,空气清新。绿茵茵的草地上开着好多鲜花,喇叭花、满天星、黄芪、粉色野菊、干枝梅,姹紫嫣红,争奇斗艳。我俯身捧起一丛蓝莹莹的小花,问老巴:“知道这是什么花吗?”他笑说:“当然知道了,谁不知道菠日琪琪格,媳妇花呀。”
“知道名字,未必知道它的来历,为什么叫媳妇花呢?”我又问。
这回,无所不知的植物学家巴雅尔,被我这搞社会学的文人给忽悠住了。
“这小蓝花四处野长,大家都这么叫,还真没寻思过它的来历。”巴雅尔笑一笑。这里的千百种植物,都如他的孩子,但有时也难免忽略了孩子们各自生成的人文意趣。他轻轻捧起一丛媳妇花,放在鼻下闻着。那小蓝花,绿叶衬着蓝蓝的花骨朵,好似一只展翅欲飞的小鸽子,上边还挂着晶莹的露珠,鲜丽可人。
我微笑着讲给他听,尽量不表现出卖弄的样子。
早先,察哈尔部蒙古骑士随可汗西征,多年奋战在一个叫沙日塔拉的草原上。男人们离别家乡,离别妻儿老小,在遥远的陌生疆域作战,在死亡伤残中度日。他们思念家乡,期盼战争早日结束回到家中。有一位年轻的受伤战士,想念新婚离别的媳妇,每到黄昏时,怀里总抱着一丛蓝莹莹的小花,坐在草地上喃喃自语:“菠日琪琪格,菠日琪琪格……”然后默默地流泪。后来他自制了一把柳琴,拨动着琴弦,哼出了一首歌:《菠日琪琪格——媳妇花》。后人又把这歌名改为《沙日塔拉草原》:
坐在黄金色草原的源头上,我想念远方的亲人,在愁苦中唱起了歌;在这没有纸的地方,我撕下了衣襟当信纸,在这没有墨的疆域呀,我咬破手指以血来书写;遇见我的妻子,请你告诉她吧,我还在人世间;绵绵的思念中,唯有菠日琪琪格花给我做伴……
一首凄美的古民歌,尽显战争的无情与残酷。
受伤的年轻骑士,怀里抱着媳妇花,在月下弹琴,默默流着泪遥望故乡吟唱——此情此景,如一幅油画般凝固。在那个战乱年代,间隔千山万水,驿站断绝鸿雁难飞,战士即便血写了家书也未必能够送达。因了这位骑士,因了这首歌,菠日琪琪格——媳妇花,这名称在广袤的蒙古草原上流传开来。拿这蓝宝石般的鲜花比喻自己的爱人,赞美她们如春天的花儿般美丽,这也是铁血蒙古男人柔性的一面吧。
此时,我手捧着小蓝花,也忍不住轻轻哼起《菠日琪琪格——媳妇花》。
哀婉舒缓的旋律,顷刻间随着微风在开满媳妇花的草地上荡漾,在晴空中飘逸。周围是那么寂静,小草不再摇曳,树上的小鸟也停止了啼叫,似乎都沉浸在这首歌幽远的旋律中。渐渐的,哼唱的我和倾听的巴雅尔,眼角都变得湿润。
哦,菠日琪琪格——媳妇花,远征的骑士可归来?
(郭雪波,作者为著名蒙古族小说家,曾获台湾联合文学金奖等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