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
如果只有组织所给的权益,而无相应的义务,就太划算了。只可惜,天下没有这种免费的午餐。于是,聪明的英国人退而求其次,作如此盘算:欧盟既带来更多安全和利益,若能减少一些义务而仍留在里面,岂不妙哉?卡梅伦首相为脱欧公投大开绿灯时,大概打的就是这个主意。这场豪赌的预定结果是:留欧派胜出,英国继续待在作出重要让步后的欧盟之内。可随着公投临近,原本绝对少数的脱欧派竟开始占上风,英镑对美元汇率随之暴跌,卡梅伦是否在懊悔——难道押错了宝?
脱欧公投作为近来最热门的话题,直接肇因是十年来欧盟经济的萎靡不振,近年来折腾不停的欧债危机,欧元区高居不下的失业率,以及近两三年欧盟东部成员国甚至法国、比利时所面临的难民危机等。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政治立场保守的小党独立党趁火打劫,竭力鼓噪退出欧盟。几年间,这个寂寂无名的脱欧专业党行情暴涨,陡然间成为世界媒体的聚焦对象。也是在这种形势下,卡梅伦为争取脱欧派选票以获连任,去年大选期间作出了举行脱欧公投的许诺。他今年2月在欧盟峰会上讨价还价,迫使欧盟允诺给予英国“特殊地位”以换取其留欧,回国召开内阁会议后宣布6月23日举行公投。对脱欧派政客来说,这无疑是大好消息。他们声称,欧盟权力太大,对各国主权限制太多,欧盟法令事实上已高于英国国家法令,欧洲法院事实上已凌驾于英国最高法院之上;金融危机后欧盟引入的金融交易税降低了英国的金融竞争力;欧盟成员国太多,众口难调,在与域外国家签订自贸协定时难以取得进展,而退出欧盟,英国便可以独立推行其贸易战略,贯彻其贸易主张;同样重要的是,只有退欧,才能管控好早已使其大伤脑筋的欧盟移民问题。
但这只是脱欧派的观点。一些独立智库认为,英国退欧将引发严重的经济后果,如企业投资下滑、内需萎缩、金融流动性下降、银行借贷成本上升等;这又将导致英镑对欧元汇率走低,进一步引起进口成本上升和通胀等问题。在全球化时代,脱欧绝非一个孤立事件,而是将产生全球冲击。正如新晋伦敦市长萨迪克汗所言:“一旦‘脱欧’,对美国、日本、中国等国家企业的在英商务和德国、法国、西班牙、意大利等已同英国开展的经贸合作都将产生影响。”此外,光解除与欧盟的契约关系就得花两年时间,之后与欧陆各经济体进行种种谈判以重建贸易关系,又得花五年时间。马拉松式的谈判本身就是不稳定因素,对英国经济将产生负面影响。同样需要考虑的是,在与欧盟关系上,脱欧将意味着一种双输局面,不仅英国损失严重,欧盟也将出现振荡,其他成员国将起而仿效,最后分崩离析也未可知。从英国看,退欧也将带来国家分裂的新风险。苏格兰不同于英格兰,历来亲欧,希望留在欧盟,脱欧势必给本已十分活跃的独立运动火上加油。
既然英国搞脱欧公投,不妨看看欧盟的来龙去脉。经历过罗马帝国灭亡后无数次战争尤其是20世纪两场至为惨烈的“世界”大战后,同属一个文明或文化、宗教等同属一个体系的欧洲各国终于意识到,民族国家并非神圣,而是使各国陷入深深分裂、战争灾难不断的根本原因,将来更可能使欧洲再次面临大规模战争的灭顶之灾。为了避免再次发生大战,也为了应对苏联集团的地缘政治压力,各国应该联合起来。于是,1950年法德率先建立了“煤钢联合体”,之后扩大为西欧联盟、欧洲自然贸易联盟,后来又扩大为欧洲共同体、欧洲经济共同体,最终改名为欧洲联盟。随着时间推移,欧洲超国家组织获得越来越多的权力,以至一度出现了这种预测:欧盟不久就将实行统一的外交政策;只要各国一如既往朝更紧密联盟努力,让渡更多权力,欧盟终将变成一个拥有单一主权、单一军队的“欧洲合众国”。
现在看来,这种预测太乐观了。仅从英国看,其对欧盟的态度从来就是半心半意的。想当年,二战硝烟未散,丘吉尔就呼吁成立“欧洲合众国”,可出于对一个夕阳残照的帝国的幻想,再加与美国的特殊关系,他从一开始就主张英国自外于“合众国”。在他看来,英国虽是欧洲国家,但也是遍布全球、无比“荣光”的日不落帝国的中心,既如此,像法、德等那样作为成员国加入所谓“合众国”,与自己的高贵身份是不般配的。可随着欧陆经济蓬勃发展,蒸蒸日上,晾在一边的英国着急了,态度起了变化,从1961年起竟三次申请加入“合众国”。因戴高乐反对,前两次申请均遭拒绝。他反对的理由是,加入组织的英国将是一匹美国安插进来的“特洛伊木马”,因而最终将没有欧洲,只有一个唯美国马首是瞻的“大西洋共同体”。晚至1973年,英国才正式成为欧共体的一员。
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在组织外苦苦徘徊了十几年,眼巴巴盼望着被接纳,可加入后仅仅两年,英国就要脱欧!1975年脱欧公投当然未获通过,直接肇因是1973年的石油危机引发欧洲经济的暂时困难。如果说英国人势利眼,只能同甘不能共苦,也许并不公平。其荒谬表现有更深的原因。与英国人打交道,发现他们提到欧洲大陆时,往往不说“欧洲大陆”这个词,而直称“欧洲”,就好像英国与欧洲相对待、英国人不是欧洲人似的。这种用词看似无心,实则暴露了一种集体无意识。考虑到大英帝国曾经的“荣光”,这种身处欧洲却自外于欧洲的心态就更容易理解了。但从根本看,是地缘格局使英国与欧陆之间注定只能是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地理上的英国并非欧陆的一部分,而只是西北隅的岛国。把它与大陆分隔开的只是英吉利海峡。海峡宽约240公里,最窄处仅34公里,但即使横贯多佛海峡的海底隧道早已运行,加强了英国与大陆的联系,两者间仍隔着大海,联系终归有限;在没有隧道和其他现代交通手段的时代,联系更是少得多。
这种距离不近也不远,使历史上的英国既能享有政治独立,又能与之保持千丝万缕的联系,既能一定程度地避开欧陆的战祸,又能方便地吸纳先进的大陆文化。事实上,在历史上大多数时期,相对于欧洲大陆,英国文化是落后的。这必然反映到语言上。中古英语大体上是一种未开化的“部落”语,现代英语虽然先进,但这很大程度得归功于大陆语言——源自法语、拉丁语的词汇占比竟高达60%以上。及至伊丽莎白女王时代,经济发展终于使英国文化焕发光彩,破天荒为欧洲贡献了莎士比亚,可最著名的莎剧如《哈姆雷特》《罗密欧与朱丽叶》《威尼斯商人》等,不仅地点设在大陆,以大陆人为主角,而且从中可清楚地看到,地处偏远的英国人对欧陆文化是何等向往。当然,英国文化对大陆的贡献也是巨大的,尤其是现代商业和体育文化,但谁能否认,英国基督教,甚至音乐、绘画等统统源自欧洲大陆?甚至独树一帜的英国哲学也与欧陆哲学有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
与欧洲同属一个文明的事实解释了为何英国不否认其为欧洲的一部分,而地缘格局和英联邦遗产等又使它享有一般欧盟大国不可能享有的特殊地位,如保留货币主权,不加入申根组织,不参与旨在加强政治一体化的动议等。若卡梅伦赌博成功,英国留欧,其从欧盟得到的特殊待遇只会更多。但其他成员国做何感想?如果英国果真退出欧洲,欧盟在全球的分量势必明显下降,一些心怀不满的成员国或将仿效英国,苏格兰会进行第二次退英公投,甚至威尼斯也可能退出意大利(威尼斯一直有脱意运动)。即便是前者,“合众国”也将离欧洲更远。若是后者,则本可能实现的“合众国”之梦,将变成一个惨淡而遥远的回忆。
(阮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