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书评】
俞国林先生的《吕留良诗笺释》(以下简称《笺释》)终于面世了。俞先生致力于吕留良研究二十年,有一方小印“廿年心力此中收”,窥此可知其中甘苦。可以说,这部著作无论是从学术角度、古籍整理规范角度,还是从出版角度,都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吕留良名气甚大,但由于他是清代最大文字狱的受害者,诗文的刊刻、传播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基本上都是以钞本秘密流传的。所以限于以往的条件,吕留良的诗文,直到今天并没有一部严格意义上的符合古籍整理要求的著作,以供学界使用。而俞国林先生的《吕留良诗笺释》,恰好弥补了这个空白。
以下准备就三个方面,谈一谈这部整理著作的价值所在。
一
从版本上说,俞国林的《吕留良诗笺释》可谓遍求众本,凡国内可见的版本,悉收其中。《笺释》所参考的版本有:上海图书馆藏御儿吕氏钞本、清管庭芬钞本、清张鸣珂钞本、清严氏钞本等十余种之多。除了刻本之外,其他形态的文献,如《种菜诗》真迹,亦列为参校对象,正应了那句话“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傅斯年语)。
这些校本,在实际的校勘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除了一般的补缺、订误、提供异文之外,兹举二例以明其价值:
《同黄九烟陈湘殷陈紫绮吴孟举诸子集东庄梅花下联句醉归仍分赋五首》最后一首,底本原作“诗联强韵過,酒戏暗阄探”,五六个版本均同,独严鸿逵《释略》曰:“按‘過’字无意味,必是‘逼’字之讹,后‘暑逼园官急水符’,初亦作‘過’,力民见而正之,与此皆录写之讹也。”张鸣珂钞本即作“逼”,故《笺释》据改。应该说,这是一条有理、有力,并吸收了前人校勘成果的校记。除了過、逼二字形近致讹外,严鸿逵所言,自是知诗者之谈。强韵,即险韵,清詹贤《詹铁牛诗文集》续集卷一“险韵逼人难步武”,亦是其例。若非参校众本之广,定无此一间之达。
如《哭彗儿》第六首,底本“杯留残药汁,帽剩旧桃符。鬼队谁提抱,妖花孰笑娱”的“孰”字,底本原作“旧”,严钞本、释略本、诗稿本、怡古斋钞本、管庭芬钞本同;诗文集钞本作“夺”,有校曰:“原本作‘旧’。”释略本校曰:“末首第六句‘旧’字误,但不知原作何字。”因为前一句已经有“帽剩旧桃符”,故此句中“旧”字肯定有问题;若做“夺”,于意又不甚通。而张鸣珂钞本、万卷楼钞本正作“孰”,与上一句“谁”字正好对上,《笺释》据此改。
二
《笺释》在整理中,独创了“资料”一体,并析“笺释”与“注释”为二,也是引人注目的一点。以我个人的揣度,俞先生作这样的设计,既基于学者的自觉,又出于编辑的灵感。
现代意义上的别集整理,学界所注意的多侧重于学术问题,例如一首诗该系在哪一年,作地在哪里,所赠者为谁,一句诗的典故是什么等等。但是,在编纂上的问题,同样应该引起重视。也就是说,该怎样针对具体的作者,设计具体的整理方法和体例,如何分册,如何分卷,如何处理正文和注释、校记,如何设计正文以外的结构,使之用最合理的方式容纳最丰富的内容。
并不是所有的别集,都有一个一成不变的体例。吕留良既不是早期有宗师地位的大诗人,又非泛泛之辈。他的诗集,一方面自然在文学史上占有一定的地位;另一方面,与明清易代的历史实在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将那些与诗作相关的素材——尤其是散见的碑铭行状、唱和题记,一般手段不易检得者,或自有完整个体,不便剪裁者,放在传统的“笺注”或者“附录”里,又实在有些冗杂枝蔓,或者不便翻检。这时,在相应的诗后留出一个“参考资料”的位置,无疑是最佳的选择。
对于一首诗的解读,一方面要编年考订、索隐本事;另一方面还需要对具体语词、典故作疏解征引。《笺释》将这两点分开,前者归“笺释”,后者归“注释”,俾眉目清晰,也是很有特色的。俞先生长期从事古籍整理出版工作,深得古籍编纂个中三昧。所以说,这更应说是编纂学上的一种探索,是为这种情况下如何处理问题、剪裁史料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范例。
俞先生致力于吕留良研究二十年,此前已有《天盖遗民——吕留良传》等著作问世,所以这部《笺释》搜集吕留良及相关人物、事件的材料也是不遗余力的。一些小人物也毫不放过,往往从十分不起眼的地方,找到了出人意表的材料。
三
关于这部书的“笺释”和“注释”,也值得写几笔。
关于“笺释”,本书特重诗文互证、诗史互证,事无巨细,必探至不能再探而后已。小事如吕留良有咯血之疾,《九月二日同马允彭篯侯董采载臣大儿公忠从子至忠放舟东游》诗谓“老病感触多,细碎气上逆”“诸子悯吾衰,扶携事游历”等,“笺释”即引陈梓《陈一斋先生文集》卷五、公忠《行略》及严鸿逵《亲炙录》等文献,落实了“老病”“游历”的具体细节,点活了这些文献之间的关系。
大者如学界已有讨论的吕留良、黄宗羲交恶事。《赠黄太冲》《赠馀姚黄太冲二首》等,是吕留良与黄宗羲早期交往的作品。于《赠黄太冲》下,本书引黄宗羲《匡庐游录》,记述了与吕留良订交事。又于《赠馀姚黄太冲二首》下,引严鸿逵《释略》述吕、黄二人分歧之所在,在于信奉学说之不同。至《赠鄞高旦中》诗下,更收录黄宗羲《高旦中墓志铭》、吕留良《与魏方公书》等文献,充分表明了吕、黄及旁观者之态度。
吕留良诗,源自老杜,挹江西诗派之菁华,颇重字字有来历,所以为具体诗句作笺注也处处考验着整理者的学养。具体问题,散见诸篇,这里仅举一个具体问题,以见整理者之功力。
如《赠黄太冲》有“黑龙饮渭燕云没,白马投河江左虚”一语。整理者注引《太平广记》卷三五《成真人》,载成真人为唐玄宗书谶语云“蜀路南行,燕师北至,本拟白日升天,且看黑龙饮渭”,又“白马投河”,即《唐书》载白马驿沉朝士“清流”于河事。二句实暗指清兵南下,明廷诛除异党的时事。
值得一提的是,吕留良是前明遗民,学宗朱子,其人作诗,学问自足,又善于用典,常常在不经意间,随手引来的典故,就寄托了作者的无限愤慨。清代统治者兴文字狱,找出了吕氏许多“大逆不道”的所谓“谤议及于皇考”的言论,其实更多的“谤议”,仍然隐藏在吕氏诗文集中,不经探微发覆恐怕还不能发现。而这部《笺释》,正是尽了最大的可能,为这些尚未发掘的内容作了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