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寒季。
秋贮的白薯,在井里窖里睡觉。
薯孩子怕冷,井口苫草捆儿、铺麻袋还不行,还要在顶上压一块很重的石板,保证一丁点儿冷风灌不进去。半地下薯窖,门口挂一两层厚厚草帘。
欢迎下雪。下了雪,薯孩卧处更严了。过几日,看覆盖的雪,草捆儿边沿先融化了,那是薯孩们的呼吸热气给熏的。
二月里春脚步轻。
薯井旁苦荬菜醒了。茵陈醒了。还有别的草苗也醒了。
薯孩们怎么会不醒呢?它听到了戴虎头帽、穿毛窝窝的小孩在它身边的玩闹声。
炮仗声好大哦。春节一来,薯孩就得到和全家人欢聚的机会。它要将自己的肉身贡献给家庭盛宴,做一道“拔丝白薯”。
地下太憋闷了,显出热了,快给我撩开一点儿棉被吧!
它在井窖里呼喊。
老爷爷有经验。把压了一冬的石板撂一旁,把两捆苫草扒开一道缝。薯娃感觉清爽多了。
三月,薯妈妈要生娃。
先备产房。需要的主材料有土坯,有高粱秆儿,还有过了筛的马粪。用土坯修房,用高粱秆儿搭床,用马粪铺炕。房子一丈多长,宽五六尺之间。薯炕下置火道,秸秆儿上面铺大约一尺厚的粪肥,把薯妈妈请上炕,可仔细呢!老奶奶要揪下“薯拐子”(薯蒂),一块块将种薯插入肥中。其姿势为斜仰,别太密,也别太松,边插边检查薯妈妈是否身体健康。一盘炕摆满,老爷爷提起喷壶,潲一遍水,边边沿沿潲到。潲了水,铲细肥把它们蒙上。蒙头粪不少于一拃厚。该做的做了,苫上苇席,像再盖了层纱巾一样。
自薯妈妈上炕,大约一个月时间,天天要给炕加火。早晚两遍。柴要取耐燃性的,树桩和树墩。每次烧个把时辰。烧炕经验很重要,温度低,误事;过烫,种薯烧熟了。每回都要小心,都要摸一下炕温。烧过了,撤出大火炭,封上灶门,不使热气外跑。
躺在热烘烘的炕上,薯妈妈别提多舒服啦!
四月,薯炕有了动静,平展展蒙头粪,一块块地显露拱破的迹象。老爷爷潲水的时候,拂开粪肥观瞧,看见薯妈妈生了芽。
此际,烧火不勤了,一天一次。棒子瓤儿、棒子秸当柴,燎一燎即可。隔日潲水,蒙头的苇席拿走了。
有意无意间,见炕面顶出芽了。新芽颜色黄不过几天,经了日照,变红变绿了。叶色水灵得很。
月末,该让新生的娃们登场了——拔薯秧。
这项活计,女人最恰当。在薯炕两帮悬空,架一块木板,供人落身。由一端推移,移动木板,渐次而拔。头一茬薯秧,长势不齐,挑拣棵大的、壮的先拔。
拔薯秧是栽薯的前奏。
为了给栽薯腾出时间,拔薯秧选择在了清晨和前日傍晚。晚晌拔得的薯秧,要放入水盆。或戳在凉地,铺着清水浸过的麻袋。
老奶奶拔薯秧,辛苦。早晨还凉,得披着棉衣。头始终向下倾着,单条腿蜷,单条腿垂,不错眼珠儿地辨认着秧苗。一场活干完,要过一遍数,几百棵为一把儿,用稻草捆起来。一回回费着力,神态上却很安详。
头期好秧拔了一遍,老爷爷还要潲水。还有很多崽娃没长高、没出生呢。
五月,栽白薯盛季。
头一遭的农田主项,大忙。
土地耕过了,土层暄软如棉。用人工或者套牲口条埂,给薯秧提供安家的地方。
底肥必须足。最好的底肥是厩肥,人粪。
栽白薯靠合作,挑水、招坑、栽秧,大家配合。招了坑儿,挨坑浇水,待水渗下,栽秧。如果水不渗就栽,秧苗立不住,趴塌了,滚上泥浆。若墒情不足,浇两遍水保墒。栽秧,三个指头劲挺。捻出一棵薯秧,用指头的力将秧苗往坑儿摁,摁住了,手指向上一撩,秧随之而立。秧苗入垵,下半截造型为船底形状。
活茬太累。挑水的有男人,有姑娘。男人光大膀,姑娘的裤腿挽上,都得爬坡上坎,跃垄沟。男人的汗,看见了在胸脯和脊梁上淌,姑娘的汗,是额发打绺儿,两条小腿水光光。栽秧的有半老妇人、半大孩子,也很紧张,在等待挑水来的工夫,要把栽上秧苗的土坑全部给掩上,还要摁实、胡噜平。不能停太久,否则水分就流失了。
白薯为旱地作物。旱地的薯甜,香。有经验的农民,一眼就识出它出自何种土壤。旱田缺水,你眼瞅着浇了满坑儿的水,一扭脸,就渗没了,听得见旱土嘬水“滋滋”的声音。
白薯是农家的保命粮,一年里,起码半年时光它是主粮。先前讥讽农民,常道“白薯脑袋”。因为与人生存重要,栽秧的时候,全体人心气一致,你奔我忙。
原产地为北美的作物,经历了几百年的修炼,耐旱、高产、不忌重茬,是白薯区别他种作物的良好保障。也只能是相比较而言。它的天敌两个,第一个强敌为大风。乡谚:清明刮起坟头土,一刮就是四十五(天)。忒可怕!月历上,“五一”前后一场风。那场大风刮得人心慌。风中,薯秧成了跟斗虫,不停地甩脑壳,头上嫩叶大部分掠去了,仅留下一小截嫩尖儿。
连月的旱,也怕呀!盼下雨,盼得人肚肠儿疼。“大旱不过五月十三(农历)”,为农人期雨不得,心理承受的底线。可“五月十三”也往往被旱情“闯破”。苗焦,心焦:哪怕“关老爷磨刀”呢,来一点雨,也解解心宽。
终归白薯秧皮实,和农民的韧性一致。眼看成了干秧,一场喜雨淋,它的生命力就显现出来,团了棵,一股控制不住的欢实!
农民交给的任务,快些长;一旦爬下了埂,就不怎么怕旱了。
六月,农田里活忙了。种玉米、耩芝麻、割麦子、耪谷子、打场、拾掇露地蔬菜。追屁股的农活,一项项跟趟儿。
白薯们好管理,不用打药,不用追肥,却也对它不能忘。天一热,马耳朵草、刺儿茄、蒺藜苗长出来了,幠了薯埂一层。下一遍锄,既能够疏松土壤,保墒,还能使薯秧背上卸下包袱。
生长季节,白薯至少锄两遍。
七月,白薯田一派美的景象。
薯藤已经长长了,碧绿泱泱。有特色的薯种,比如“农大红一号”,它紫色藤上开花,开的花跟喇叭花一样。受了雨水,花朵向天空扬着,仿佛许多穿红兜肚的胖小子,抬着胖手,咕嘟着小嘴吹喇叭。农民珍惜土地,薯田边缘,或薯埂洼处,插种倭瓜。饥困时,倭瓜也当粮。倭瓜花开了,招蝈蝈,招马蜂,招蜗牛。全成为了薯秧那胖小子的伙伴。
当下薯田的活茬儿,大项为翻薯秧。
翻薯秧这项活儿,是个人就能干。规则是把四向乱爬的薯藤做归拢,从左边翻到右边,让它们顺着一个方向爬。顺便清除野高粱、酸枣苗和侵害白薯养分严重的杂草。
再个事儿,剪薯藤,筹集栽麦茬白薯。
栽种白薯,春天的叫“春白薯”,夏天的叫“麦茬白薯”。剪薯藤,要选长条,一根条剪几截,每截见几个叶芽。栽法是一样的,只是不用多浇水。在雨中栽麦茬,更容易成活。
春薯生长期长,块儿大,“汗毛眼儿”(芽眼)少,用它育种不划算,浪费口粮。麦茬白薯形状细长,每块分量不大,但占数量。它的汗毛眼儿多,最适宜繁殖了。
八月,农田管理一天天松了。“挂锄”,为农事稀松了的迹象。
落于薯田的事项,依然是翻白薯秧。
薯秧自生能力很强。一棵白薯,会生出几根薯藤,长起来丝毫不知节制,简直是瞎长!翻过一次,乘人不备,又由它性儿来了,乱爬。并且呢,它爬下垄,沾上垄沟,就长须根,结“白薯须子”(小白薯)。一根薯藤,它扎几处根,耗去不少养分。这样长法还行呀?还怎么结大块白薯呀?翻它的目的,主要是使养料集中给大本营。另者,也为刨白薯顺利做准备。
两次、三次翻秧,每回调整方向,是右的甩左边,是左的甩右边,跟游乡篾匠打竹帘、甩纺锤似的。
天气常发生变化。伏中,雨不知啥时来,刚还响晴的天儿,“轰隆隆”几个雷,西北方上空乌云卷过来,骤降暴雨。翻秧子人猝不及防,个个落汤鸡似的。不能继续干活了,一脚水一脚泥返回,一路听见胶鞋里“咕滋咕滋”的水音。
伏雨不可怕,人不会着凉。挺好玩的,老天爷调皮:这一地阶是雨,那一地阶阳光;坎上坎下,气象两样。
雨水连天季节,农田不宜踩踏。踩了地,深陷的脚窝干了,硬邦邦,瓷实得像一块石头。
农民自生下来就不懒。进不了地了,安排别的活——山上割青蒿。割回青蒿,铡碎了,沤肥。此时,那在春天占用了打谷场的薯炕,成了多余之物,拆了它,捣碎,培在绿肥上。
再过一个月,就要种麦了。
九月,薯田不用人惦记了。
早晚进入薯田的,多为小孩和妇女。去干啥呢?“索(土话:割的意思)白薯叶”。喂猪、喂兔、人吃。做汤,薯叶口感滑溜,带一点黏,极香!
天一转凉,薯块开始“膨大”了。
垄上靠近薯根,常见裂口子,是薯块撑开的。有细心的农民,路过薯田,蹲下身抠开裂口,看一看“门薯”。你不用奔他跟前,看一眼这人是乐着,还是摇头,就明白大概了。
十月,谷子割了,豆子摘了,芝麻杀了,玉米砍了……平地和坡岗上的绿帐子全跑了,土地一片空荡荡。
白薯的庄稼伙伴不见,并不孤单,还有昆虫就伴儿。蚂蚁穿针引线似的盘食;蚂蚱尖、蚂蚱墩在它脊背上交配、产卵;顶芯里无数的是那通身绿色、带黑纹儿的大芝麻虫,逞着一根独角,慢吞吞像一条蚕,又像一头河马,对游逛场将失,视而不见……不管它们,咱的薯块突飞猛进地长。
昼夜温差大,对薯块增重有利。若不为腾地种小麦,谁都舍不得早刨白薯。
毕竟农时管着,寒露节刨白薯。初霜对土里薯块无影响,只伤薯叶。霜打了的薯叶变黑,变蔫,如干枯的荷,人不能再吃,只可喂猪。低洼地,难逃霜打。
收获白薯,分几个程序:割秧、刨、运输和贮藏。
第一步骤割秧。使用工具各有所长。钉镰,挨地皮近,然容易伤刃;裤镰结实,但清爽不及钉镰。割薯秧讲技巧,镰刀刃不能平拉,刀刃朝上倾斜。平拉,人弯腰动作大,显累;倾斜,姿势就直立一些。割薯秧靠手腕的巧劲儿,一手将薯秧扽直,一手挥镰照其根部斜刺一抹,薯秧忽悠儿一下,就下来了。
刨白薯工具也有两种:板镐和三齿镐。同样各有所长。用板镐费力,镐伤少。标准动作,一棵白薯下三次镐。左侧右侧掏过了,露出薯块,第三镐横着兜底,用镐面把整坨儿薯块撬出来。三齿镐只横着一下,便撬出整坨儿。三齿镐不可多抡,多了,薯块个个串眼儿。
公社化时期,白薯具多个品种:大白羊、猴儿蹲、花叶、农大红。特性却也不一:大白羊结薯大,量少,每棵三两块。皮和瓤白色,生吃特“艮”,熟了带沙又甜,然而有“柴”。它喜欢肥田,粪越大,就越显能耐。不佳处,须子多,出“贼薯”(即越界结薯)。猴儿蹲,皮红肉细,结薯多,薯块均匀。它“抱拐子”,不易丢薯。花叶,叶子与圆形大薯叶不同,叶片小,叶头尖,边缘有齿,叶心有窟窿眼儿。它结薯齐整,并且将就地,适应性强,薯瓤不柴。农大红,为北京农科所早期推广的实验品种,红皮白瓤,产量不低。它的藤也粗短,翻秧省力。因为固有的优势,多少年来大白羊和花叶白薯,不遭淘汰。
白薯刨了多日,瞒不了人。手心上沾了薯黏子,再沾上土,全变了结结实实的黑嘎巴儿。黑指甲,黑掌心,十天半月去不掉。
所有薯种,皆先由“发汗”,经了糖化过程,才好吃。蒸一锅白薯,孩儿们最期盼的是锅底薯黏子,称那为“糖稀”。蘸一指头,一嘬,甜透了心。
农民对白薯情意重,北京郊区称它“大挡戗”。虽然吃多了吐酸水,但无它,咋活呀!刨时小心。
刚刨出的春栽白薯,先在地里归堆。苫上薯秧,放十天八天无妨,以后陆续运回。
麦茬白薯则不同,它娇气。在刨春薯前先刨它。刨的时候轻拿轻放,不得创皮,还必须当天运回、当天入窖。
收贮白薯讲究很多。第一步清理窖底。先使炉灰燥湿,做了清除,再窖壁、窖底撒一遍石灰。入窖需两三个人,有人装篮,有人向下系绳子,有人在窖里码。码放高度,大约齐胸。码平整一溜儿,叫“一批儿”,一批儿一批儿退着来,直延至离井口近地儿。井上装篮的人,心要仔细,注意看有无镐伤,见镐伤拣出来。有时会干得很晚,井上拉临时灯照明,井里的放一盏马灯。
白薯平安入了窖,人都松了一口气。大半年的希望搁在了井里。
井盖却不能盖,要敞很长时间。白薯在井里要呼吸,要出汗儿。盖上了就容易受热,长黑疔,出现软腐病。
十一月,开始有闲工夫,真好!
阖家极少闹气,男女老少笑模悠悠。
操持的活儿,大小能干,切薯片儿。
白薯丰收,或处置镐伤白薯,另一种收藏方式就是晾白薯干。
老小坐一块儿,孩们看奶奶、妈妈慈祥,看爷爷、父亲和蔼可亲,就愿意帮忙。
一堆白薯,需切片多日。一天没切完,没关系,可切好了的,要赶紧晾到房上去。家家房上都晾着白薯干。
薯干儿最怕雨浞。浞了雨,白白的薯干几就成黑蘑菇了。卖,不值钱;吃,不得吃。
判断薯干儿干透,一掰“嘎巴”出声响便是。入敞囤,保持通风。
另一件事,农妇乐为,是将鲜薯块擦成丝,瓦“团粉”(淀粉)。后续做白薯粉条。白薯粉条的劲道,人所共知,节期炖一锅猪肉粉条,就是过年。
收储的薯干儿呢,可以拿来和平原区农民换白菜,换大米。
别忘了爷爷呀。薯干酒暴烈,却便宜,八毛钱一斤的薯干酒,要给爷爷换几斤。
十二月,享清闲。
月初几天,地若不冻,还可以耕一点白薯地。
这项活儿,挺招孩子们的。小孩跟着犁杖跑,捡余薯。挎小篮子追呀,乐呀,欢乐声赶走了啄食吃的喜鹊,洒在了乡土地。
吃一块着了冻的白薯,滋出来的水真甜!
井窖由爷爷盖严实了。
一冬里,爷爷是整窖白薯最忠诚的卫士。
(后记:汪曾祺先生作《葡萄月令》,吾视为神品,仿贤人笔致,铭记林田。)
董华 北京市房山区坨里村人。创作以农村题材散文为主,著有《乡里乡亲》《大事小情》《别样的天空》等多部作品。近年获北京市政府“优秀作品奖”、孙犁散文奖等。本版曾刊发其作品《香火人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