尝一口清明果

    春分过后，天慢慢地暖和起来了，荠菜，蕨菜，马兰头，许多草的芽叶也急呼呼地从地底下往上蹿，芽白，嫩黄，粉绿，没几天工夫，便都能赶着上桌了。不少人也就借着它们的名义，去野外采春了，特别是搜寻能糅进清明果里的那几片叶子。想来，这该与它背后的节日有关。至于什么来历？有没有故事？这么些年过来，大伙儿也淡忘了，只记得了民间过节亏不了舌头这点好。

    一般情况，仲春里来到钱、瓯两江，便差不多都能尝到清明果了。偶尔，苏、沪等地也能见到一些，那是移民们带过去的习俗。时间一长，便不那么地道了。

    这么大的地方，原料、工艺及口味，各有些差异是很正常的，甚至连名字都叫不到一块儿去。有叫饼的，有叫饺的，还有叫团的，清明果只是统称，有些写不出字来的，考据也摸不着路径。本来，叫什么也无所谓，可不少东西的形状常跟着名字走，名不正了，别的也都不顺了，起码馅的多少不一样。“饼”是模具压出来的，里头基本填不了什么；“饺”的大小呢，跟北方的相差无几，只不过边上多了些裙花一样的褶子；只有馒头似的“团”实在，一个个结实得跟山药蛋一般，装得自然也最饱满。

    也有的工艺是名字中看不出来的。比方说，有的是石臼里舂出来的，先把草的芽叶洗净后煮熟，再将它和米饭糅一块儿捣烂，这可是份力气活；有的呢，则是由米粉和草浆拌匀揉出来的。用力不同，嚼起来时，那份韧劲儿也不一样。吃过的人都明白，那种过嘴不忘的乡愁，大多还潜伏在明前乡间的那些花草枝叶里，与塑料暖棚和无土栽培没什么关系。此时的江南，路旁、田埂、草坪上，没哪不是春心荡漾的，草虽还细细、嫩嫩、羞答答的，可经一冬养息，生命力却是四季中最旺的，那股野野的芳香自然也最沁心脾。用做茶人的话来说，明前的芽叶茶底子最厚。

    当然，不同地方选材是不一样的。钱江流域多用艾叶，学名叫野艾蒿，茎直立，叶子则像水芹菜一般舒张和精神；瓯江一带呢，则常见鼠麴草做的，它是菊科，絮似黄花，叶如绿菊，全身的毛让它萌得像一株童话，看得人心里也柔柔的。据中医书里记载，它俩都有驱寒袪湿的作用。

    过了清明，还有拿别的来替代的，比方说青菜和苎麻的叶子。青菜叶自然哪季都不缺，苎麻叶子呢，则可晒干了以留备用。难怪到了春节，有的地方还能做出像模像样的清明果来。

    说来脸红，因为嘴馋，这些年跑了不少地方，也托过些人，许多回都是为了这个清明果，尝过些口味倒也不假。吃过对胃的，还忘不了，一到时候，便老惦记着往那儿跑。我掐着指头算了算，去得最多的，居然是浙西南山里几个不过十来万人的小县城，尤其是景宁。跟一般游客不同，我不光是奔着那里的空气和山水。

    去年秋上，为了延续稽山中学抗战西迁的事，我和朋友曾专门去向潘先生讨教，他是当地一位学者，对该事满怀激情。一次饭桌上，我不经意间流露了对清明果的那点企图，他笑着说，“只要明年开春你还记得这里，我一定让你嫂子给你做。”没想到，今年的畲乡三月三，他果然发来邀请，我们也如愿在他家宴上尝到了嫂子的手艺。满桌佳肴里，让我最在意的还是清明果：馅有咸、甜两种。咸的里有咸菜、香菇、豆腐干、墨鱼干、新鲜瘦肉、咸肥肉；甜的又分出豆沙和芝麻，芝麻是炒香后碾成粉，再拌入白糖的。据嫂子说，他们的芝麻馅里还拌了松花粉。

    面对小果子里的这份豪华，我被感动了。嫂子还说，“诀窍还不光在馅，如果要卖相，明前草煮熟后得赶紧冲凉，稍不留神，就变黄了。”这可不是一般的讲究和地道。后来，潘先生告诉我，在他们那一带，家家户户做清明果都十分上心。

    回绍兴后，又陆续收到朋友捎来的两份清明果，一份是外面卖的有品牌的；另一份大概是他们自家做的。可不是缺了野味，便是芝麻粒儿没碾碎，吃起来总差那么点。照说经济好了也该是舌尖的福音，不知怎的，心却暖不起来了。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过这一问题，答案却常常云里雾里，这回倒悟出点苗头。经这些年的城市化，原先的清明果早已挤入商机，成了一个规范的产品，即便小家庭小打小闹，大多也是走走程式了。而在山里边，对美食，它却依旧保持着那份仪式般的敬畏和虔诚。

    （周一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