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雅,一个温柔而又有文化的名字。
泽雅也称纸山,我们在纸山行走。民国鼎盛时,这里的山山沟沟,有纸农十万,他们都在从事纸的事业,造纸是他们生存的一种重要方式。
塘宅村,村中纸博物馆,泽雅造纸史的辉煌缩影,先民们生存的真实印记。
印象深刻的各式印章,张记,王记,李记,谁造,谁销,一清二楚。这是中国工商质量管理的前辈,是诚信和责任的真实写照。
温州的纸,叫蠲纸,唐宋就很有名了,蠲,这个字读juān,意思是除去、免除,造纸户造纸,可以免除本身的劳役,所以得名,可见纸在当时还是贵重用品。蠲纸洁白、细密、匀称、润滑,在宋代曾被列为全国九种贡纸之一。
泽雅纸是温州纸的一抹亮色。
泽雅纸,旧称“南屏纸”。元朝末年,为避战乱,福建南屏的一些纸农,迁徙到了温州瓯海的泽雅。这里竹林茂密,溪水丰沛,且地势落差大,水力资源极为丰富,纸农似乎在泽雅找到了造纸的天堂。
清末至民国初年,泽雅山区有造纸坊1200多座,捣纸浆用的水碓170多座。
博物馆后有一个生态馆,这里有造纸必须具备的程序细节。有水碓,它是动力装置,捣纸浆用,有成格的小水塘,塘里浸着成捆的竹片,加了石灰,是要让它快速腐烂,烂了以后才可以捣成桨。
水塘四周散发着浓重的味道,让人掩鼻,这是烂竹片发出的怪味。
一个戴口罩的妇女,用竹网在纸浆缸里利索地捞两下,然后将湿湿的未成形的纸往边上一叠,一次一次叠上去,意味着一张一张的纸生成,当然,还要经过烘烤处理。
十万纸农——泽雅的山前溪后,环境会是什么样呢?一定不可想象。
明代,温州知府何文渊,看到泽雅欣欣向荣的背后,是巨大的生态代价,于是向上级打报告:因为造纸,泽雅的地气都变了,要求政府采取措施,关停纸业。没有更多的记载,但何知府无疑是较早的环境保护官员。
我又看到了一块碑——岷岗溪水源保护碑,民国九年十二月立,这是何知府们保护生态思维的延续。“禁造纸碓。……溪流两岸筑造纸碓,灰水入溪,鱼虾毒毙。该溪水为地民汲饮之水,妨碍卫生,莫此为甚,宜禁止。”“禁止开石。……开采岩石,沙泥石屑一遇大雨,冲下溪流,淤积莫可疏浚。”
鱼虾毒毙,谁也不愿意看到。
我们沿着村边山脚古道,缓慢拾级而上。
如果不是听了介绍,根本看不出古道的印迹,古道的石阶,已经被水泥满满地掩盖。几十年过去,水泥台阶斑驳缺空,青苔时而侵阶,让人不得不小心抬步。往上,钻出茂密的竹林,两山夹紧层层梯田。田中有截得高高的稻草枯根,还有不少稻草垛,中午的阳光迎面射来,垭口古道旁的芒草秆儿,瘦长的身躯,秆上的尾花,疏影飘忽,让人迷离。
回望两山之间的塘宅村,昔日造纸的繁荣显然已成明日黄花,山脚几间屋前的空地上,不规则地晾着一些黄颜色的纸,那是低级廉价的祭祀用品纸。
车子绕着泽雅水库缓行,数平方公里的清水傍着层层青翠,如今这里是瓯海的饮用水源地。我们到了塘河的源头,泽雅龙头村。源头清泉沿山石倾泄而下,溪边紧挨着两百亩的瓯柑文化园。两万株瓯柑,低矮结实,厚叶粗壮,果硕枝沉,青黄相间,柑皮在阳光下折射着亮晶晶的光芒。
在柑皮的光芒中,我仿佛看到“泽雅”这一名字其意义的回归:在这聚水的洼地,清水是泽雅人的生命必需品,它润泽着万众,瓯柑则是人类善待自然的恩泽回报。
在瓯柑园,品着瓯柑餐——柑饼、柑汤、柑酒,台湾著名诗人郑愁予先生对着我感慨,他突然有一种冲动,他要为这里题写五个字:深山纸王朝。
是的,王朝已经没落,王朝成了历史,泽雅纸已成永久的记忆,而眼前这一颗颗清甜的瓯柑则满足着我们的味蕾,让我们品尝到了当下泽雅的味道。
(作者著有多部杂文随笔集,曾获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