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为我叙相思

    亲情、乡情、中华情——多么纯真的感情！无论你身在何方，总也摆脱不了。这也许是流淌在我们中国人血液里世代不变的“遗传基因”。

    1935年重阳节，在江苏省靖江县离长江边不远的农舍里，我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对于这个小生命的诞生，全家人当然高兴，但更多的是忧愁，因为那是个多灾多难的年代，亿万中国人都在黑暗中徘徊、挣扎、探索、苦斗，谁也不知道等待他们的是什么。1937年12月8日，日寇的铁蹄踏上了家乡的土地。人们四处逃亡、流浪，不知有多少人失去了生命，多少人受尽凌辱……我在母亲的怀抱中与家人一起逃离了老家，在乡下舅舅家暂时避一避。从此，我们过上了沦陷区的生活。

    1939年农历3月16日，社会的苦难，生活的窘迫，过度的劳累，病魔的折磨，终于夺去了母亲的生命。母亲并非患有什么大病，无非腹泻几日，竟然就撑不下去了。那时我才3岁半，对母亲离世前后的情景毫无记忆。稍大些，我就常能听到邻居们的议论：“多可怜呀！没有娘的孩子……”那一刻，我时常转过身子，满脸泪痕。我的心灵在呼喊：妈妈！

    母亲生育了8个子女，可是，只活下来我们姐弟3人。她30多岁就离开人世，为支撑一个大家庭，为族群的繁衍，耗尽了心血。在那个年代，孩子生下来容易，活下来不容易。我在童年就多次患病，并曾因此而辍学，挣扎在死亡线上。我不知道每当一个孩子生下来后又离开人世时，母亲流了多少眼泪；但我知道，她是在血泪中度过短暂人生的。

    母亲叫什么名字呢？她应该叫“方黄氏”。那个时候，女性没有正式的名字（或许父母起个小名），嫁给谁就在自己姓氏前面加上丈夫的姓，这就是她正式的姓名了。直到死后在供人祭拜的牌位上，也是这么写的。

    母亲没有照过相，自然没有相片留下，留下的只有子女们对她无限的哀思。多少年来，我一直在追思“妈妈什么样”这个问题，祈求在梦中能见上一面。这种奇怪的念头，延续了一年又一年，可是至今也未能如愿。

    什么是“魂牵梦绕”？什么是“泪湿沾巾”？常常在年节的时候，我有深切的体验——无论是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或是在白山黑水的东北、浩海无边的南疆、万众仰望的京畿，或是在改革开放和国防前沿的东南大地……70多年来，从青春少年到耄耋老人，凡是我奋斗、工作过的地方，我都深深地追思着母亲，感受到了何为“魂牵梦绕”“泪湿沾巾”。

    2009年，家乡的祖坟要迁移到公墓了，离开人世的亲人们又要聚在一起了。墓碑上大都有逝者的相片，比如我的祖父母、父亲、继母，唯独我母亲没有。有人说：“你在北京、南京都办过画展了，就自己给她画一幅遗像吧！”是啊，这个遗像应该由我来画。可是，山水画我敢于在众人面前展示出来，画人像我可从来没有试过。何况母亲是什么样子，我连在梦中也没有见过。“就参照你姐姐的样子画吧！她长得很像妈妈。”亲人们给我出主意。

    母亲的遗像终于画出来了。我想，画得好坏、像不像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把一生的思念都画进去了。这是我唯一的一幅饱含泪水的画作。我端详着母亲的面容，她还很年轻，双眼充满愁伤和希望，面带微笑，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有开口……对，这就是我在梦中追寻的母亲！她在含笑看我，看这个世界。

    经与在世的亲人商量，祖坟两块墓碑的碑文由长兄祖彭书写，母亲的遗像与父亲、继母的相片一起供于碑面。在墓碑的背面，刻有我以“潇湘神”词牌书写的一首悼词：“常念之，常念之，久违故土梦归时。但问后人来祭拜，谁能为我叙相思。”

    我一生四处奔波，现在老了，总是希望有一天魂归故里。母亲的后代已经走向天南地北，每当我们回乡扫墓时，总觉得有许多话要倾诉。我最想说的是，母亲，天下所有的母亲，是你们伟大的爱，才让我们有了一个家，有了一个国，有了一个伟大的世界！对你们的依恋，对家国的依恋，对天地的依恋，才使我们有了一个“人”的伟大称号。安息吧，母亲！

    （作者为南京军区原政委，上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