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前一天,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黎卫芳的妹妹黎晓霞打来的,我们已经28年没有联系了,她的电话让我激动不已,眼含热泪。今年的清明节是公历的4月4日,28年前的这一天,我亲眼看见她的哥哥、我的战友黎卫芳牺牲在西藏。
当时,我们部队在西藏中尼公路施工。4月4日下午4点左右,我扛着摄像机爬上“老虎口”,想拍一些施工现场资料。武警交通二支队二连队正在“啃”这段险象环生的硬骨头。指导员告诉我,见习排长黎卫芳已经连续跟了三个班了,怎么劝也不下来,到现在还没吃午饭哩。我知道,他的提干命令已经下来了,晚上回到营地就会宣布。工地上声音嘈杂,七八个战士正一个个怀抱风钻在悬崖边上“突突”,他们满面尘土,我根本无法辨认出哪个是黎卫芳……
那天风沙很大,走路都直踉跄;紧闭着嘴巴,沙子也会钻进来,一咬“咯嘣嘣”响。悬崖上不断有沙土和碎石掉下来。指导员往我头上扣了一顶安全帽。我刚戴上,一块小石头就落了下来,正好砸在安全帽上,震得脑袋“嗡嗡”响。我吓得半死。要不是那顶安全帽,我可能早就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我把镜头对准了黎卫芳他们,可是他们一个个满面粉尘,根本分不清谁是谁。拍摄完毕,我刚走出一百多米,突然听到身后“轰隆”一声,回头一看,“老虎口”烟尘四起。不好,塌方了!我返身往上跑,迎面遇到正朝山下奔来的指导员和几个兵。指导员身上背着一个兵,那兵耷拉着脑袋,我无法看清他的脸,只见大口大口的鲜血从他的嘴里往外涌出,浸湿了指导员的半个棉袄。我问是谁,指导员气喘吁吁地说是黎卫芳……
天黑时,我们将黎卫芳送到了30公里外的仁布县医院。医院条件很差,又赶上停电。战士们在急救室里举着蜡烛,为一位从江苏来的援藏医生照亮。滚烫的蜡油流淌在手上他们也全然不知,几个新兵在悄悄哭泣。我看见黎卫芳的血从身体的许多部位涌出来,浸透被褥,又滴落在床下的脸盆里。那血流啊流啊,流了足有半脸盆。我不明白,他的身体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血!昏暗的楼道里站满了等待输血的战士。半个小时后,黎卫芳停止了呼吸。指导员一把抓住医生的衣领怒吼道:“你咋不救活他?!”医生眼含泪水,无奈地摇了摇头说:“他伤得太重了,五脏六腑全都砸碎了……”李指导员蹲在地上,双手抱住头,孩子似的号啕大哭起来……
掩埋黎卫芳的时候,怎么也给他穿不上刚领来的军官皮鞋,他的脚已经肿得很大很大。这是他第一次穿军官皮鞋,也是最后一次。不能让他光着脚上路啊!我们找来最大的皮鞋,可还是穿不上。实在没有办法,我们只好剪开鞋帮,勉强为他穿在脚上。整理遗物时,我在他的笔记本上看到了他写给妈妈的一句话——
妈妈:站起来我是您的希望,倒下去我是您的太阳……
哥哥牺牲时晓霞才17岁。爸爸说:“去西藏当兵吧,去看看你哥哥。”于是,17岁的晓霞跟随部队上的来人去了西藏。他们从张掖坐火车到西宁,再从西宁到格尔木,又坐了两天两夜的班车才到拉萨。当兵三年,每逢节假日,她都会去看望哥哥。有时给坟头放一束格桑花,有时给哥哥带几个苹果,有时掬一捧洁净的雪,缓缓地洒在哥哥的坟头。三年服役期满了,她要退伍了。她最后一次来到哥哥坟前。她跪在哥哥坟前说:“哥哥,我要回家了,我想把你也带回家。”她想带走哥哥坟头一把土。可是高原已经冰封雪裹,土已冻结,她只能用手一点点抠……回家的路上,按照母亲的吩咐,每遇到一个岔路口,或者火车换乘汽车的时候,她都会在心里默默地呼唤:“哥哥,你醒醒吧,我们回家了。”母亲说,这样哥哥就不会迷路……
复员后,晓霞被安排在火车站工作,照顾病中父母的重担落在了她的身上。单位有一位从老山前线下来的退伍兵,听说晓霞的哥哥牺牲在了西藏,便对她格外关心,帮她干一些家里的粗活、脏活、累活。他对晓霞说:“你就把我当哥哥吧。”后来,他成了晓霞的丈夫。丈夫告诉她,在老山前线,他亲眼看见过许多战友的牺牲。有一次,他从猫儿洞爬出来去背水,敌人一梭子子弹打过来,背上的水桶被打了好几个窟窿,而他却侥幸活了下来。还有一次,他去执行任务,为了躲避敌人的子弹,一个弹坑一个弹坑地跳着跑,结果遇到了地雷,几乎被炸死。他说:“军人嘛,总会有人牺牲……”
晓霞说,哥哥的战友每次探亲回来,都会去看望他们。父母每次住院,都是战友跑前跑后联系医院。去年冬天,父亲生病住院,一位战友正好回家休假,每天去医院好几趟,为父亲接尿、倒尿,比亲儿子还孝顺。
电话那头的晓霞说:“我女儿去年上大学了。自己有了孩子才明白,每一个孩子都是父母生活的希望。那些跟我哥哥一样为国捐躯的烈士,他们不管是牺牲在西藏,还是牺牲在老山前线,或者是别的什么地方,他们都是父母心中的太阳,不落的太阳……”
(作者为武警辽宁总队副政委、军旅作家,曾获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