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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6年04月29日 星期五

    关中祠堂

    作者:吕向阳 《光明日报》( 2016年04月29日 14版)
    插图:郭红松

        金台区的葛河村紧挨着贾村塬,黄中泛白的条条上塬小路,与穿村而过泛着金光的金陵河,像数条彩带缠绕着村子。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在这里散步时,无意中发现了一座古色古香的建筑,背依平台,龙脊青瓦,粗粗的廊柱,红红的门窗,我以为是盖什么庙,走进去一看,一头发稀少的中年人正蹲在大梁上描龙绘凤,四壁已画满了古装戏上的人。我说能画庙手艺一定不错,那中年人却说是画先人呢!原来是画祠堂呢!问及祖上出过什么大人物,他回答道:“明代时出过个大将军,保驾朱元璋有功!”我细看一面墙壁,上面是宝塔状的人名,葛家爷爷的爷爷、奶奶的奶奶都记载得一清二楚。这虽是一座只有三间大的仿古祠堂,却点燃了我记忆深处的老祠堂。

        幼年的我,乡村早就没了族长的影子。我哪知道祠堂是安顿先人灵魂的圣殿,是珍藏家族脉气的宝匣,是倾诉心愿祈求福禄的密室,要说对祠堂的记忆,最多的却是一肚子的疑团。我怀疑祖先是猿猴变的,猿猴怎能变成人?那猪羊骡马怎么就不能变成人?最早的祖先是谁,他们也吃的是臊子面吗?他们怎么知道臊子面要放葱花韭菜萝卜木耳黄花菜呢?先人为何不住在鱼虾蹦跳的海边,却住在远离城市缺这缺那的荒山下?每当我冻得嘴脸乌青、饿得头昏眼花,却看见祠堂先人轴子上的先人坐在阔气的厦房下,一身绫罗绸缎、珠光宝气,大方桌上摆满了果蔬美食、诗书画卷,还有闪闪发光的金锞银锞,两旁还站立着侍奉丫鬟,几盆鲜艳的牡丹花或含苞或怒放,心里就更多了七分委屈三分抱怨。哎!要是我生在我先人那时光,爷爷奶奶肯定也让我穿金戴银、吃饱喝足的!农村孩子,都是在无数次跟着大人给祠堂叩头烧香时长大的。老人哄娃娃说,要学乖娃、要学勤快、要好好念书,千万不要说谎、不要偷懒、不要走歪门邪道,你做啥事老先人都知道,老先人喜欢老实娃,总在暗地里给老实娃指路,要榜上有名,要走州过县,就得恭恭敬敬敬先人。于是,我叩头时比伙伴们叩得响,献礼时比伙伴们拿得多,平时我也爱在画得花里胡哨、盖得飞檐斗拱的老祠堂转悠,我要让老先人记住我,千万不要把我与狗蛋、六喜、科娃、引弟他们搞混了。

        然而,祠堂的学问却远不止这些朴素的感情与肤浅的概念,起初我以为它只是乡风民俗,甚至是装神弄鬼,哪懂得它的学问贯穿着整个人类社会,充满了“内用黄老,外示儒术”的社会治理理念。它不仅仅是一处供烧香叩头的建筑,它从里到外联结着整个社会。周人在它里面找到了礼的精华,懂得了少数人如何统治多数人从而实现长治久安的奥秘;孔夫子在它里面找到了仁的本原,懂得了它影响人们的道德素质、风俗习惯以及对整个民族有着巨大的凝聚力;秦人在它里面找到了勇的砝码,懂得了刚直威猛才能横扫六国。我不知道西方是否也有宗祠,但革命导师马克思正是从宗祠、族长、公共财产、赋税差役这些司空见惯的枝节,从《资本论》到《共产党宣言》,逐步构建起了以“阶级斗争”为核心的理论大厦,从而描绘了一个崭新的时代。它因此也走进了毛泽东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伟人在文章中把它的代言人——族长的族权,与政权、神权、夫权,一起列为全部的封建宗法制度,并尖刻地批评它们“是束缚中国人民特别是农民的四条极大的绳索”。巨人围绕祠堂在战斗,文豪也不甘寂寞,郭沫若著有《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主编《中国史稿》,对宗族势力以大量笔墨抽丝剥茧,回答着来龙去脉。鲁迅则以《祝福》《药》《孔乙己》《阿Q正传》等,斥责封建制度是“吃人的礼教”。而我与我的父老乡亲,绝不知道各式各样的祠堂有这么大的来头,它的角角落落、里里外外竟是哲人们竞相争鸣的战场,那些泥巴塑造、颜料勾画的祖先肖像,那些生前一文不名、艰难困苦的祖先,怎么就属于文绉绉、怯生生的“上层建筑”呢!如此高深的哲学问题,农人显然是琢磨不透的。但有一点必须承认:关中的祠堂虽不比皇宫结实,却比皇宫耐久。一般而论,皇宫被烧了,重建的是另一个朝代;祠堂倒塌了,新建的仍属于家族。只要这个家族还有一个人,劈块板子、写上姓氏,这个人就有了皈依,走到天南地北,也不是孤魂野鬼!

        到祠堂去寻根!趁着关中的“上层建筑”还没有消失殆尽,我应当“抢救性”地为后人留下一个祠堂的模样。

        昔日关中乡村,祠堂正中都悬挂着“某家祠堂”的雕漆牌匾,里面是一张两头翘起的供桌,供桌上是一排排按嫡庶、按支系、按辈分罗列的先人名字,五服之外的则笼统以“祖先”而论,祠堂正中悬挂着正襟危坐、栩栩如生的始祖肖像。有讲究的大族还把先人创业的历程画成精彩故事,有余力的则设法把修好的族谱放在香案上。上香奉献念祷文,当是族长的权力,为先人唱戏、耍社火以及修缮支出,则是族人自愿出资或均摊。婚娶、添丁、亡故以及日常邻里纠纷、田产争讼、违法犯罪的均要到祠堂奉告。祠堂的大门不像庙门经常大开着,只有过年和清明、端午、中秋、冬至才香火缭绕、张灯结彩。当然,因金榜题名、受封旌表等光宗耀祖的,少不了要随时锣鼓喧天一番。

        国人祭祀先人由来已久,这正是“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的古训。古时祭祀天地专属天子,祭祀山川则由诸侯大夫,士庶人只能祭祀自己的祖先。《史记·礼书第一》说:“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是礼之三本也。”而宗祠、家祠最早立于汉代,位于逝者墓旁,也叫墓祠。宋代朱熹出台《家礼》后,才大兴祠堂,将家庙改为祠堂,明嘉靖年间“许民间皆联宗立庙”,于是,每族不论大小,也不分穷富都大建祠堂。山东曲阜的孔庙、安徽旌德的江氏宗祠、山西代县的杨家祠堂、无锡的过家祠堂甚至韶山的毛家公祠、陕西眉县的张载祠等,皆排场极为考究,是中国祠堂的代表作。祠堂成了光宗耀祖的徽记。姓氏与故里,对国人而言,永远是座斑驳陆离的大迷宫,对祖上的追根溯源,对姓氏的探赜索隐,从人一懂事就挂在嘴上,常常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祖上是一棵大树,孩童会看自己能长多高;祖上是一口油井,孩童会看自己能否发生井喷;祖上是一座窖藏,孩童会掂量自己是什么宝物;祖上是一面镜子,孩童会看出自己能长成什么样子;祖上是一根脐带,孩童会在亲情温暖下崇德尚礼。他们把先人芝麻大的事都看成英雄事迹,把先人的善德善行夸张成《一千零一夜》故事。先人成了他们的庇护神,他们懂得没有先人就没有他们。先人虽已埋在地下不出气了,但他们是先人的影子、先人的复活。于是大年初一,这个家族的老老少少,都要进祠堂献白馍、献果子、献羊头、献猪头、献美酒,击锣敲钹,三拜九叩,族长重申家规家法、族训族约,神圣的灵光四处弥漫,先人的灵魂立马钻进后人的血脉中。家境贫穷的孩童面对先人,会庄严宣誓:一定要发愤图强,活出个人模样,为祖上争口气。而更多的族人,眼中流露出丝丝惶恐,希望先人保佑平安健康、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丁兴旺。族人也消除了隔膜,捆绑得更结实牢固了,也没有了是非曲直,与同族不论哪个人过不去就是与自己过不去,本族中不论谁的仇人都是自己的仇人,一个家族成了一张脸,说话成了一口腔,吹号成了一个调。就是面和心不和,遇事也要看祖先的面子,看族人的面子。乡村的话语权就看族强族弱、族富族穷。族大的就是老虎,族小的就是绵羊。同一族的人在繁衍生息中流落他乡,也要辗转寻根祭祖。岐山蒲村乡有个村子叫孙家庄,几户人家遇饥荒扎寨青化乡,后又分支出另一孙家村,同根同族使青化孙氏人家大年初一必来拜祖。四十多里路程,顾不上喝口水,赶到时已是晌午。族长常埋怨拜祖错过了良辰。青化孙家人就想出良策,于某年的大年三十偷偷牵着牛来到孙家庄,说是提前来虔诚祭祖,结果到半夜三更时分,偷出“先人牌”用牛驮回村上,独自供奉。这种用牛驮走先人牌的事,曾发生过不少,也往往是怎么要也要不回的。“先人牌”是不能用人背的,也不能用马拉,用牛驮寓意先人是很牛的,后人会像牛毛一样密密匝匝、红红火火。

        祠堂是族长惩恶扬善、施行族法的“乡村法庭”,是宣讲圣谕、劝世勉励的“道德讲堂”。族长往往是一个族中德高望重、说一不二的领袖。他们按照传统伦理给每个族人打分,也把法律的鞭子抽向每个族人,把礼治与法治请在祠堂中,族约、家规训词大都提倡“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毋作非为”。有些族规对越轨者处罚甚严:“不孝不悌者,众执于祠,切责之,痛治之。”有些族约规定:“本支子孙有作过者,有败俗者,有婚姻不计良贱者,有弃卖坟墓者,俱以不孝论,并鸣众,揭谱除名。”有些族长一怒之下,除罚站、罚跪、鞭笞、拷打外,也会发生把人活活吊死或打死的惨剧。被关中人骂作“羞先人”“丧德”者,是不能进祠堂祭祖的。祠堂是乡间的法庭,族长就是法官,族规就是法律,这里没有律师,也不容辩解,族长说对就对,说错就错,说打说罚都由他。中国封建社会根深蒂固,祠堂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基础就是根须。“听话循规”也就成了乡间人教育孩子的座右铭。祠堂是维持乡间秩序的皮鞭,也是反对革新的道袍。每年初一的大祭祖,有做错事者,都要受到族长点名训斥,这无异于面子扫地、尊严丧尽。所以,平素祠堂是威严高大的,族长也是威严高大的。

        祠堂是族人的旗帜和纽带。先人就是本族的宗教领袖。而本族就是一个堡垒,一个团体。常常为了利益争执,发生族与族之间的械斗。如果谁被打死了,会在族人中无上光荣。在平时,一个族大大小小的人会受到宗族的保护。小孩一出生,就在宗族圈子中成长,大人爱谁他就爱谁,大人与谁有仇他就与谁有仇。一些族与一些族有仇,子女是不能通婚的,而且通婚要讲名门望族,讲门当户对。春节期间的一些宗族活动,迎神赛会、演戏等,更让族人有了自豪感、荣耀感。族人去世,全族人要打墓抬棺;族人结婚,全族人要帮忙贺喜。遇有红白喜事、盖房打墙之事,族人都要放下家中事出劳相助。在农耕时代,宗族是互依互存、互帮互衬的合作社,在迎击外来欺侮、土匪骚扰上,更显示出“全民皆兵”的威力。

        关中祠堂,大都于“文革”中被毁坏,有些做了仓库,有些做了校舍。不少人不知三代以上的祖先。祖母在世时,我曾问到我的“爸爷”(曾祖父)是何等人?祖母说:“他是个医生,也是个善人,一生救过好多穷人的命。”祖母还说:“我一到你吕家,一天要做十几次饭,都是做给要饭的。我一生谁都不服,就服你爸爷。你们兄弟三个能端上公家饭碗,能在外面干点事,不是你们本事有多大,是你们先人积下了德。”据村上上了年纪的人回忆,我的曾祖父吕万统,有炼丹绝技,把药装在钵中埋入地下,用木炭烧一天一夜,药味几十里远都能闻见,开炉时全村会落下一层蚊子。此药叫“九转还阳丹”,可根治不少顽疾。在没有青霉素的年代,有神奇功效。有一年,他在路上遇到一逃荒要饭、奄奄一息的川人,背回家后服侍了半年,川人大病痊愈,走时用此药方答谢救命之恩。幼时我从家中的“先人案”上见过曾祖父名字,破四旧时家人用此案做了头门。我知道,曾祖父在庇护着他的子子孙孙,子孙们更应眷念穷人,多做善事。因为“人做好事,好事等人”。大人说,过去有威望的族长比县长忙碌,自己就是言行一致的“人样子”,族里出了偷鸡摸狗、不守规矩的败类,除了按族规处罚,族长就在祠堂下跪几天几夜反省赎罪,吓得当事人一家陪跪不说,还要搬出年事已高的长者求情。所以,乡村很少有什么乡匪村霸之类的害群之马,县长老爷自然是无为而治坐享清福。

        祠堂的消失,无疑是中国乡间政治进步、文明开化的结果。但乡间也出现了教化缺失、传统丧失、伦理颓废的一面。乡间赌博成风,二毛子横行,老人被子女当成累赘无人赡养,麻糜婆娘更是无人调教,只觉得“风俗人心堕落迅速”,要是有个族长管管事,要是有个祠堂罚罚跪,或许一切会变得好些。著名史学家吕思勉先生在《在入近世期以前中国的情形》一文中说:“县既是古代的一国,县令即等于国君,是不能直接办事的,只能指挥监督其下。真正周详纤悉的民政,是要靠乡镇以下的自治机关举行的。此等机关,实即周时的比长、闾胥、族师、党正、州长、乡大夫等职;汉世的三老,啬夫、游徼,尚有相当的权力,而位置亦颇高。魏晋以后,自治废弛,此等乡职,非为官吏所诛求压迫,等于厮役,即为土豪劣绅所盘踞,借以虐民,民政乃无不废弛。”这也说明,乡村治理是国家社会治理的基础,乡村没有敢于担当的管事人,歪风邪气必然泛滥成灾,脱贫致富也不得安宁。

        乡村是育人的摇篮,是风气的产床。尽管乡下人往城里跑,但乡村仍是我们脱不掉的螺壳、甩不掉的影子。我想祠堂倒了,魂灵不能丢,族长走了,乡风不能败,我们一定有办法治理好村子、寨子、堡子!

        (作者为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著有报告文学《宝鸡挖宝人》、散文《老关中》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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