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一批诗人到四川遂宁,大家提出想去拜谒一代文宗陈子昂的墓园。从遂宁行车40余公里后,拐入一条蜿蜒而僻静的水泥乡道。抵达墓园,斜刺里劈空一声大吼,一个身材矮小的老人飞奔而来,挥舞双手,他浑身脏污,衣服已看不出颜色。一问旁人,才知道这是陈子昂墓园的守墓人,70岁的苏志华。苏志华是哑巴,以前与哥哥嫂嫂一道生活,哥哥中年病逝,嫂嫂改嫁,他由此成了五保户。陈子昂墓地在20世纪80年代得到保护维修,但没有一个守墓人能安心管理——这里平时门可罗雀,收入可想而知。后来,苏志华出任守墓人,“只有他能够管得安稳”。他这一干就是20多年,见过无数南来北往的文人墨客。
陈子昂字伯玉,墓园位于龙宝山下。龙宝山唐朝时名独坐山,因其形酷似人之巍然独坐而得名,是陈子昂生前钟爱之地。诗人常在此与高僧“晖上人”坐禅念佛,留下了数首脍炙人口的诗篇。经历了白云苍狗的变化,此地早已没有了“岩泉万丈流,树石千年古”的景观,但山还是那座山,山前的梓江依然静水深流,最大的不同,是气场变了。
墓园门边的过道上有一块木牌,用回字纹装饰,印有挺阔的宋体字:“门票一人次0.5元”。我心头一惊,在这个时代,一代文宗的墓园门票价格,是否依照诗歌的“市场行情”而定?何况,这里的收入还得负责养活一位孤寡老人。
布满青苔的墓园为矩形,约3亩,像一把巨大的犁铧插在菜地之间。墓园的植被并不高大,主要有香樟和雪松,有碑记述诗人生平事略,伯玉陵墓便尽在眼前。墓碑上为启功先生手书的“唐右拾遗陈子昂先生墓”十个大字,由于勒石深度浅,已经漫漶。墓高5米,周长25米多,四周全用条石安砌而成。墓上野草萋萋,陈艾蓬勃,加上整座坟墓覆盖了青苔,宛如一泓凝固的碧潭。墓旁有香樟数株,一株红梅在静静吐艳,成为墓园唯一的亮色。
墓前有两个破烂的瓷盆,一个用来插香,一个用来烧纸钱,这显然是守墓人捡来的。苏志华不断比画着,嗷嗷地试图为我们讲解——诉说那些我们能够猜到以及无法想象的境遇。
我在伯玉墓前鞠躬、焚香,再沿神道往江边走。墓园为三级,层垒而上。但荒草丛生,芭茅高达二三丈,几乎把一座古石拱桥给湮没了。林下有小鸟在蹦跳,惊落黄叶数片;林外是碧绿的菜畦,一片生机。我信步走向梓江码头,去凭吊一千三百多年前那个不朽的灵魂。
公元762年11月,杜甫也是乘船来到射洪的,写有《陈拾遗故宅》《冬到金华山观,因得故拾遗陈公学堂遗迹》《送梓州李使君之任》《野望》等诗作,他称赞陈子昂是可与日月齐辉的圣贤。我站在码头的青石台阶上,天空飘起了牛毛细雨,独座山被梓江环抱,宛如梦境。“龙宝”之名本源自民间二龙抢宝传说。本地人将从绵阳而来的涪江叫大河;从梓潼、盐亭方向流下来的梓江称小河。两江对撞,涪江成了正朔,梓江憋屈,成了涪江的支流。码头右侧是宽阔的三角洲田畴,依稀可见农民在地里劳作。江上有渔船漂浮,白鹭点点。独坐山顶是金碧辉煌的寺院,而山下却是如此凋敝的文宗墓园。近年来,当地经常豪掷数十万元设立各类艺术奖、诗人奖,我想,哪怕从中分出一杯羹修葺圣地,也不至于让作为拜谒者的我,心怀愧怍,无颜直面历史。
突然听到苏志华在不远处嘶叫,因为当地诗人蒲小林表示要尽快向上级反映情况,彻底改善这里的环境。苏志华又是抹眼泪,又是伸手拥抱……“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陈子昂的这首诗并非只适合吟诵于北京蓟门边的幽州台,在这个墓园同样能够感受到一种落寞与苍凉。
要离开墓园了。我向远逝千年的诗人道别,也向孤独的守墓人告别。
(蒋蓝,作者为诗人、思想随笔作家,著有多部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