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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6年04月18日 星期一

    国学漫谈

    诗用方言俗语

    作者:邵则遂 《光明日报》( 2016年04月18日 16版)

        方言是全民语言的地方变体,俗语指通俗并广泛流行的定型的语句,方言俗语是与书面语言相对的地方口语。清人冒春荣《葚原诗说》云:“用字宜雅不宜俗,宜稳不宜险,宜秀不宜笨。一字之工,未足庇其全首;一字之病,便足累其通篇。”这段话反映了古人作诗的基本态度。但是古代许多大家都曾将方言俗语入诗,自有其审美价值。

        存真,切合语境。方言俗语之“俗”不是粗俗,而是民俗。民俗是民间的风俗习惯,反映民俗的诗歌会采用方言俗语。明人费经虞《雅伦》云:“诗中用时俗字,独宜于新声。如宫词、谣谚、燕歌、吴歌、柳枝、竹枝之类。”柳枝词是写民俗民情的,自然要用到方言。如宋代陈造《房陵》:“阴晴未敢捲簾看,苦雾濛濛鼻为酸。政使病余刚制酒,一杯要敌涝朝寒。”作者自注:“晨起雾久乃开,土人目曰‘涝朝’。”“涝朝”是宋代房县方言。正如袁枚所说:“异域方言,採之入诗,足补舆地志之缺。”

        王若虚《滹南遗老集》云:“古人文字中,时有涉俗语者,正以文之则失真,是以宁存而不去。”在某一语境中运用方言正是存真的表现。韩愈《此日足可惜赠张籍》诗:“百里不逢人,角角雄雉鸣。”唐人李廓《鸡鸣曲》:“星稀月没上五更,胶胶角角鸡初鸣。”古人认为“角”音谷,正是模仿鸡的叫声。柳宗元《渔翁》:“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一、二句写夜尽拂晓,从汲水的声响与燃竹的火光知道西岩下有一渔翁在。三、四句写烟消日出,绿水青山顿现原貌。忽闻橹浆“欸乃”一声,原来人虽不见,却只在山水之中。用“欸乃”这一俗语摹写摇橹声,尤为悦耳怡情,山水似乎也为之绿得更为可爱了。后人评说此诗有“奇趣”,因为它写出了一个清寥得有几分神秘的境界,隐隐传达出作者那既孤高又不免孤寂的心境。

        求异,打破常规。宋释惠洪《冷斋夜话》:“句法欲老健有英气,其间用方俗言为妙,如奇男子行人群中,自然有颖脱不可干之韵。”书面语已有“已是”,唐人用“隔是”。元稹《日高睡》诗:“隔是身如梦,频来不为名。怜君近南住,时得到山行”。“隔”又作“格”。白居易《听夜筝有感》诗:“江州去日听筝夜,白发新生不愿闻。如今格是头成雪,弹到天明亦任君。”顾况《露青竹杖歌》诗:“市头格是无人别,江海贱臣不拘绁。“隔”或“格”即当时口语,用起来有强调的作用。”有“尽教”而用“遮莫”。杜甫《书堂饮既,夜复邀李尚书下马,月下赋绝句》:“久判野鹤如双鬓,遮莫邻鸡下五更。”是说尽教饮至达旦无妨,表现一种与老朋友相聚的无拘无束。方干《赠邻居袁明府》:“朝昏幸得同醒醉,遮莫光阴自下坡。”意与杜诗同。数物为个,是为俗语,而杜诗屡用,如:“峡口惊猿闻一个”,“两个黄鹂鸣翠柳”,“却绕井边添个个”。“谁家”,在唐代俗语中是“什么”义,表示轻蔑或不满的语气。如杜甫《青丝》:“青丝白马谁家子,粗豪且逐风尘起。”李白《金陵歌》:“白马小儿谁家子,泰清之岁来关囚。”不用常规语用俗语,如异军突起。

        诗用方言俗语是有条件的。首先要提炼,熔化口语。罗大经《鹤林玉露》:“杨诚斋云:诗固有以俗为雅。然亦须经前辈镕化,乃可因乘。……余观杜陵诗亦有全篇用常俗语者,然不害其为超妙。”陈宗石称其兄维崧《迦陵词》:“一切诙谐狂啸,细泣幽吟,无不寓之于词。甚至俚语巷谈,一经点化,居然典雅,有意到笔随、春风物化之妙。”所谓熔化,就是提炼,将过于土俗的词语进行加工。钱钟书先生对“诚斋体”也有精彩的评述:“杨万里对俗语常谈还是很势利的,并不平等看待、广泛吸收,而是只肯挑选牌子老,来头大的口语,晋唐以来的诗人文人用过的——至少是正史、小说、禅宗语录记载着的口语。他诚然不堆砌古典了,而他用的俗语都有出典,是白话里比较‘古雅’的部分。读者只看见他潇洒自由,不知道他这样谨严不马虎,好比我们碰见一个老于世故的交际家,只觉得他豪爽好客,不知道他花钱待人都有分寸,一点儿不含糊。这就像唐僧寒山的诗,看上去很通俗,而他自己夸口说:‘我诗合典雅’,后来的学者也发现他的词句‘涉猎广博’。”

        其次,布局上要巧作安排。使用方言俗语也要考虑到不同题材。常见俗语用于五七言古体则可,若能用之近体,乃见笔力。唐人于濆《送戍客南归》诗云:“北别黄榆塞,南归白云乡。孤舟下彭蠡,楚月沈沧浪。为子惜功业,满身刀箭疮。莫渡汨罗水,回君忠孝肠。”“忠孝”一词是俗见之字,很少用于近体诗。可是于濆能用在这里,是因为有汨罗的环境,谁也不会怀疑屈原的忠心。

        用俗语就有诙谐的味道,很容易落入油滑。施蜇存《“管城三寸尚能雄”》说:“聂绀弩旧体诗的更大的特点是它的谐趣,一种诙谐的趣味。这是传统中国诗里最少见的,日本俳句里确有不少。……只有极为关心(世态人情),而又处之泰然的人,才可能有谐趣。谐趣不是戏谑,戏谑就成为打油诗;谐趣也不同于西洋的幽默,幽默要有一点讽刺。”“一首诗,光有谐趣,还不易成为高格。聂绀弩同志的谐趣,背后隐藏着另一种情绪:沉郁。”“《三草》集中有许多诗不是上联有谐趣,下联见沉郁,就是一句有谐趣,一句见沉郁。”用方言俗语带来了谐趣,但情调要沉郁。聂绀弩《挽雪峰》第二联:“天晴其奈君行早,人死何殊睡不醒。”“睡不醒”是大白话。第三联“风雨频仍家国事,人琴一働辈行情。”就很严肃了。《有赠》第二联:“儿童涂壁书王八,车马争途骂别三。”‘王八、别三’是俗语,写儿童的顽皮,是写实的调侃。第三联:“世有奇诗须汝写,天将大任与人担。”又是对后辈的期待,长者的关怀。

        就如取名字一样,个别字也是可以用俗字的,但姓与名构成一个整体,要有点积极意义。如“吴穷”好,“吴良”就不好。

        方言俗语入诗,如此才能拓宽其审美空间。

        (邵则遂,作者单位:中南民族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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