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故园》中的朱安夫人

    北国春光正好时，京城舞台上又绽放出一组好戏，一是写鲁迅与朱安等家人的话剧《大先生》，另一出也是写鲁迅与朱安的豫剧《风雨故园》。话剧的精彩之处，随着其40多场巡回演出，是非自有公论；而豫剧本演出十余年以来，先后获得了第二十届曹禺戏剧文学奖、第五届中国戏剧文学奖金奖，并入选北京出版的《大学语文》教材；朱安夫人的扮演者汪荃珍，已经成为河南豫剧界青衣行当的领军人物。

    在剧场观看《风雨故人》，对每一位自小熟读鲁迅先生著作的知识分子而言，心中总有一些抹之不去的痛楚。鲁迅先生也好，其他新文化运动的主将也罢，甚或同一时期在社会革命运动中奋斗的重要人物，好些人都有着相同的经历，即在故园老家中常常有一位父母亲赐给的礼物，一位留守终老的大夫人。用鲁迅先生自己的话来，这样的婚配与人类将雌雄牲口们牵来，任意传代一样，是一种简单粗暴和不人道的表现。文学主将乃至其他社会层面的先行者们自有其事业在，有今后的伴侣陪同，可是对那些留在故园或者跟着出来侍奉老人、料理生活的旧式妇女而言，她们无言的奉献与牺牲，也是不可忘怀的存在。从此层面上言，朱安女士后面的绍兴女人，绍兴女人后面的中国女人，中国女性当中的诸多特殊群体，格外值得我们去予以人文层面的关注。

    古老而又富有生机的中国戏曲，恰恰对这些社会转型过程中的旧式女性之悲剧，予以了特殊的关注。1946年5月，袁雪芬团队把根据《祝福》改编的《祥林嫂》，在田汉、许广平、欧阳山尊的关注与支持下搬上越剧舞台，成为“新越剧的里程碑”。1996年，陈涌泉团队把《阿Q和孔乙己》搬上了曲剧舞台，其中的吴妈形象便令人眼前一亮。十年之后，他的团队又将《风雨故园》搬上了豫剧舞台，把朱安夫人作为第一主角推到了前所未有的平台之上，这不仅得到了诸多奖项的认可，还呼应着广大戏剧观众的声声叹息。

    我很欣赏作者对朱安的关切：“她是封建包办婚姻下一代旧女子的缩影，但比其他不幸女人更不幸的是，她不但生前没有爱，死后又失去了名。人们可以找到一千个回避朱安的说辞、一万个她配不上鲁迅的理由，但无法否认她作为一个人的存在。在人格上，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她的人格必须得到尊重，她的尊严谁也无权剥夺。正视鲁迅与朱安婚姻的不幸，承认这桩婚姻对两人、特别是对朱安的伤害，非但无损于鲁迅的形象，反而使鲁迅的伟大更加真实”。

    其实鲁迅家族对朱安女士一直怀有感激和敬重的心态。许寿裳在修订鲁迅年谱时录入娶朱安一事，许广平回应说：“其实我绝不会那么小器量。难道历史家的眼光，会把陈迹洗去吗？”鲁迅的长孙周令飞也评价豫剧说： “用戏曲这种传统形式来表现一个伟人的内心世界，这对戏曲本身是一种挑战；过去鲁迅题材的舞台剧很少，即便有也比较符号化，表现一个有血有肉的人间鲁迅，对创作者是个挑战；从他和原配朱安的不幸婚姻这个小视角来反映当时时代的巨大变革也是一个挑战”。

    陈涌泉团队的挑战大体上获得了成功。豫剧把一位伟人从神坛上请下来，把他复原为一位有血有肉、有无奈有不幸、有烦恼有痛苦的人。该剧关注到伟人之后的不幸女人，那位最为难堪、最不招丈夫待见的终身“仆人”朱安。朱安的迷茫与痛苦，她的期盼与失望，她的努力与情感上的绝无回报，她的“蜗牛”理论以及从墙底一点一点往上爬，总有一天会爬到墙顶的希望，在目睹丈夫与女学生许广平拥抱之后、携手南下之时，便彻底地破灭了。即便如此，她还愿意陪着这对师生恋到厦门，为他们洗衣做饭啊！

    可是小脚女人走不快，她赶不上大先生与女学生的脚步，她也只能在无望的悲苦中再为丈夫做一件神圣的事，为老夫人养老送终。剧终之时，朱安夫人为已经故去的丈夫烧纸钱，那一场戏使得全场观众都为之唏嘘痛哭：“大先生，这是你平时最爱吃的白薯芋片，我亲手给你炸的，吃点吧。我很想去上海送送你，看你一眼，在你的坟头添把土，可娘娘身体不好，我走不开。听说有成千上万的人为你送葬，人到这份上，值啊。虽说这辈子和你只是空头夫妻，可我也感到脸上有光彩。”汪荃珍表演的平易和真实，把观众对朱安夫人的好感和同情，对鲁迅的尊重和顶礼，从心底深处掘开了情感喷发的清泉。此时不哭，更待何时？

    当然，我对《风雨故人》中鲁迅的形象塑造，还有更高的期待。比方剧中的鲁迅曾多次表达说：你们只知道她的痛苦，又有谁来顾及我的痛苦呢？这样的话可以在早期说，但是如果在他的后期，我觉得也可以写一点抱歉与亏欠的话语，这才是更为博大仁爱的胸怀。还有，剧中的鲁迅在45岁之前就像一个禁欲的苦行僧和清修徒，实际上鲁迅在许广平等女高师学生之外，也对于不止一位女作家抱有有某些师长般的好感和关爱，这也是应该有所提及的事实。鲁迅对母亲的感激、孝顺和挚爱，似乎还要通过唱白予以更多一点的表现，这才能够体现出他作为孝子的服从、隐忍和母命难违的无奈。

    尽管中原豫剧的风土人情、声腔情调与水乡绍兴相去甚远，但是戏一开场就令人信服，既是绍兴又不完全是绍兴，这就是中国城镇封建大家族的缩影。汪荃珍扮演的朱安从坐轿、入洞房开始，她就是最为真实的夫人。她把空头妻子的委屈与忍耐、等待和期盼都演得那么平静自然，但是在平静自然中又激荡着冲天的波澜。由盛红林扮演的鲁迅，严肃、缄默、不苟言笑和嫉恶如仇，都摹状得较为神似。母亲与衍太太、刘和珍与同学们，还有四位公公都演得各具神韵，诸多引人入胜处令人目不暇接。

    过去大家对于豫剧的看法，就是公案戏多，因果报应戏多，还有农村题材的现代戏多。现在大家看到，豫剧所涉足的题材，可能更加敏感、更加真实、更加有文化含量，更加有现代人应该具备的文化反思的品格。这就是豫剧的魅力，一个目前全国观众最多因此也成为最大地方戏的多元开拓。《风雨故人》对于伟人形象的多维展示，对于伟人身后那些默默付出的女人们的个体性展示和整体性招魂，对于本剧种文化品格的不懈探索，都令人肃然起敬。

    （作者为中国文艺评论家学会特约评论员、湖北师范大学楚天学者讲座教授、中国戏曲学院戏文系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