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辩证法起先是一种通过对话、讨论而探求真理的方法,它的发生场域是语言、逻辑领域,甚至直到康德、黑格尔都是如此,而马克思把它改造为揭示现实生活中的矛盾、蒙昧、荒谬而走向光明和真理的方法,那么,现实的社会生活就替代原来的言语、逻辑领域构成了辩证法的存在基础。辩证法的存在基础从思维、对话领域到社会现实生活的根本转变,对辩证法的结构、样式、发展路径等,都发生了根本性的影响。如何理解社会生活的“现实性”,直接决定着对辩证法的理解与把握。
作为唯物辩证法根基的“现实”该如何理解呢?
德国哲学家阿多诺强烈地批评辩证法依从于抽象的概念、逻辑,对康德从主体性出发谈论辩证法,对黑格尔以逻辑为底本构筑辩证法体系,都予以拒斥。他坚定地维护黑格尔辩证法不感兴趣的那些东西:非概念性、个别性和特殊性,也就是被传统哲学看作暂时的和无意义的东西,或黑格尔所谓的“惰性的实存”。他更愿意在具体性、实存性意义上看待辩证法的唯物主义基础,并理解现实。这样的现实必定是个别、具体、歧异、不一致和复杂的,概念和逻辑永远不能穷尽它,最多像一张网,网住一些大鱼的同时必定漏掉诸多小鱼。按照这种思路,过分立足于概念追求抽象的同一性,甚至追求囊括一切、密不透风的总体性,势必抽象掉诸多生动的具体实在,从而抽象地构筑辩证法思想使之偏离现实,坠入抽象思辨。所以,阿多诺心目中的辩证法始终就是对非同一性的意识。而矛盾正表明了同一性是不真实的,在这个意义上,矛盾就是非同一性,就意味着现实,甚至矛盾就是辩证法。为此,阿多诺批评康德尤其是后康德德国唯心论力图撇开思想规定性之外的自在存在来建构和确保统一而绝对的主体性的做法,认为这样建立起来的总体性和同一性是靠不住的。“由于这个总体性是按照逻辑来构造的,而逻辑的核心又是排中律,那么,任何不符合排中律的东西、任何在性质上有所不同的东西便被称作矛盾。矛盾是从同一性方面来看的非同一性。”(阿多诺语)由于概念不能穷尽被思想表达的事物,阿多诺要求辩证法一定要从概念不能染指的具体存在出发,这被他视为唯物主义的本质所在。
阿多诺给辩证法规定的现实性不遗余力地移向个别、具体的存在,恨不得不沾染一点抽象性。可他必定明白,撇开一切中介直接把握实存事物是不可能的,抽象性是取消不了的,就像法国哲学家梅洛庞帝所说,“直接和事物本身接触是一个梦幻”。可从直接实存意义上理解现实,是最为常见的一种现实观,与日常生活中人们印象中的“现实”也颇为接近或一致。我们知道,马克思早年力图从黑格尔辩证法中挣脱出来时也是这样理解作为辩证法根基的“现实性”的。但他很快就发现,沿着这样的道路理解“现实”,很容易走向两种极端:一是没有深度的经验主义,把现实把握为自己能触及的狭隘的经验,达不到应有的高度,缺乏宽阔的视野;二是否认一切共相的极端唯名论,比如马克思强烈批评过的施蒂纳,竟然否认一切物质和精神性的普遍性存在,只认可具有唯一性和个别性的个人,把现实性视为与众不同的个我内在的、有待发挥出来的东西。马克思在把这种“现实性”批判为十足的、非现实的“虚无”后,进一步意识到辩证法所追求的“现实性”决不能是经验主义的东西,决不能仅仅在个别、具体、生动的意义上理解“现实”,而应该在扬弃简单抽象的基础上一步步地走向思维具体,要通过一种复杂的、辩证的方法在理论体系中展现一种思维具体。在这种思维具体中,一种依赖于更大关涉面、更大范围才能呈现出来的本质现实才会逐渐呈现。由此,在《政治经济学的方法》一文中,他特别强调,“从实在和具体开始,从现实的前提开始……似乎是正确的。但是,更仔细地考察起来,这是错误的。”因为那是政治经济学“在它产生时期在历史上走过的道路”,它只能确立起一些有决定意义的抽象的一般的关系,即理论抽象,获得一个理论上追求思维具体的起点。对于谋求思维具体的辩证法来说,仅仅拘泥于虽感性具体但往往狭小的经验现实,至多是获得一个起点而已。辩证法更应该不断地追求更大、更难把握、往往与某种总体性视野连接在一起的本质现实。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马克思理解的辩证法更与这种“本质现实”(可进一步区分为“抽象的本质现实”与“具体的本质现实”)直接相关了。辩证法由此就是一种立足于感性现实去把握层次不断提高的本质现实的方法。感性实存与具体的本质现实构成辩证法的起点与终点。感性实存意义上的“现实”是辩证法的立足之本,思维具体意义上的“本质现实”则是辩证法的最高追求。立足于这种追求,辩证法要表达对当下现实的批判性理解,表达对社会历史发展的理想诉求和不懈追求。辩证法的批判性、革命性和开放性由此得以确立。
卢卡奇正是在阅读马克思《资本论》的基础上敏锐地体会到了这一点。鉴于本质现实才是马克思唯物辩证法的本质关切,仅仅在具体、个别的层面上理解马克思的辩证法,就不能达到应有的高度和深度。卢卡奇进而认为,撇开更大的总体,仅仅采取方法论个人主义的方法,分门别类、具体个别地看待整体化、系统化水平日益提高的现实社会,是中世纪末期以来唯名论思想的进一步发挥,是典型的资产阶级使用的方法,是陷入物化意识的典型表现。要保持对本质现实的追求,超越具体表象达到对本质现实的把握,就必须超越物化意识,不断地追求更大的总体。卢卡奇这样就把总体性视为唯物辩证法的本有内涵和主要标志。在他看来,康德所谓总体性是不可把握的自在之物,黑格尔那根据逻辑来构造总体性的方法,都不能满足马克思主义辩证法对日益潜藏于更大总体性存在中的本质现实的追求。
于是,在阿多诺那里,总体性意味着被管理的世界,意味着资本密不透风的宰制,意味着物化状态。而在卢卡奇那里,个别性、互不往来的封闭自我才意味着资产阶级的物化状态,意味着既定秩序的僵化和封闭。有意思的是,卢卡奇与阿多诺一个主张总体性,另一个反对总体性,从而似乎各持一端的两人,却都是以批评僵化、固化、冷酷、物化的统治体系为己任。两人对总体性的理解迥异,对现实性的理解各有侧重,但对辩证法的现实性、批判性的理解,对辩证法的自由与解放的追求,却殊途同归。
可以说,从最早的辩证法对真理、平等、规则的追求,到马克思和西方马克思主义对现实、自由和解放的不懈追求,都反映了辩证法为达求高远目标而保持的开放性。这种开放性反对禁锢和固化,反对对真理和本质的占有与垄断,反对固步自封和懒惰傲慢。就像伯恩哈特·瓦登菲尔斯在《走向一种开放的辩证法》一文中指出的,辩证法的开放性是一种“仍未”,意味着一种面向未来和更高目标的不确定性:“整体仍未完全被确定;过程仍未达到其目标,主体和对象或主体和共同主体仍未彼此完全和解而且仍未完美地被实现。”在经济全球化水平日益提高的当今,寻求更大的视野,确保辩证法的力量,是辩证法开放性所必然要求的。辩证法能够更大程度地整合现实,在一种足够大的整体中看待事实。这对当下中国和世界是至关重要的。
对更大整体的追求是一种开放性的要求。对更大整体的开放并不意味着建构一种无所遗漏的整体,而是一种对整体性视野的追求,是一种视域的开放性需求。梅洛·庞蒂说得好,辩证法“是一种并不构造整体,而是已经处在整体中的思想。它有一个过去和一个将来,它们并不是对它自身的简单否定,只要它还没有过渡到其他的视角或他人的视角之中,它就是未完成的”。在更高、更好的有待完成中,存在着辩证法的希望和追求。
(作者单位:中山大学马哲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