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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6年03月20日 星期日

    我的第一台相机

    北大荒的旧相机

    作者:贺延光 《光明日报》( 2016年03月20日 11版)
    矸石山上捡煤人(摄影) 贺延光

    【开栏的话】

     

        摄影人的第一台相机,往往被赋予了更多意义。也许破烂不堪、粗糙廉价,也许精美奢华、构造精妙,不管如何,它一定承载着很多故事。它可能是你的第一台胶片相机,或是处在技术变革时期的第一台数码相机,无论是在幼时、青年,还是人生历程中的各个时期,它总会给你留下来许多珍贵的回忆,记录下许多美好、悲喜、令人感怀的瞬间。

     

        本版开设“我的第一台相机”栏目,请您给我们讲述这一台相机背后的故事。

     

        1971年初,在北大荒插队两年半的我回北京探亲,父亲的照相机成了我的宠物。

     

        那是一台日本产的不知什么年代什么牌子的120相机。机身上的烤漆斑驳陆离,镜头后面的折叠皮腔磨损得都快漏光了,连皮匣盒子也断裂了几处。它的取景框打开后就像两扇小窗户,对焦的时候全凭眼力目测距离。

     

        相机虽然破旧,但用起来还行。

     

        我家里相册中那些变黄的影像,不仅有几张父亲抗战时的,还有他和他的战友在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时期的照片,据说多数都是它的产物。不过,那些照片几乎都是合影、留念,尽管父亲做了多年的宣传工作,可除了几张会议资料式的以外,我从中根本无法感受他们那种“激情燃烧的岁月”的丰富印记。给我印象最深的,倒是他们当八路时穿的那身衣服,根本没有现在电影里八路军军装那么威武、整齐。相册里还包括我儿时蹒跚学步、和弟弟勾肩搭背的傻笑,以及“文革”中大串连时我和同学在韶山毛泽东的旧居前、在武汉长江大桥下的留影。前者是父亲拍的,后者是我自拍的,这些记忆不会错,因为那时我也算记事了,长大了。

     

        旧相机是抗战年代缴获的战利品,我不知道是怎么转到我家的。我只知道,原来家里有两个旧沙发,一个旧茶几,还有几件旧家具,都是公家配的,上面都贴有标签,每年父亲单位都要收取使用费。若干年后,折旧交钱就算是自己家的了。

     

        我同班同学中,没听说谁家里有照相机。所以,我时常和同学留影的这台相机,在伙伴们眼中,就是一件相当高级的奢侈品。

     

        这次回京探家完,我就把它带回了北大荒,带到了我们连队驻地——黑龙江桦川县一个叫四部落的屯子。

     

        这台照相机在兵团知青中引起新奇和骚动,谁都想摆弄摆弄它,谁都想求我为他拍照。既然是件奢侈品,又是档次最高的,我自然特别拿劲儿,不仅不让别人随便摸,还把它像宝贝一样锁进衣箱里。

     

        一个休息日,我偷偷地取出了照相机,小心避开那些奢求的目光,只约了几个最要好的朋友,还提了支苏式冲锋枪,贼似的溜到屯子外。几个人一会儿站在雪地上,一阵趴在树丛旁,摆起了大家能想得出的各种威武不屈的造型,你一张、我一张,一个个轮流对着镜头做严肃状。我是当仁不让的摄影师兼导演,十分认真地纠正着他们的姿势。实际上,当时我拥有的只是这架相机,对运用光圈速度的技术技巧根本一窍不通,不过是按按快门罢了。虽然这样,它仍是一次令人难忘的享受。

     

        倘若在北京照完相,我还能花两毛钱跑到照相馆去打两瓶显影液和定影液,回家在厕所里冲洗照片,这都是父亲教我的。可在北大荒,连起码的冲洗条件都不具备,只好托人把胶卷送到几十公里外的佳木斯去处理。

     

        过了些日子,照片取回来了,虽然曝光不准,也有的模糊不清,但大家如获至宝,争着抢着笑着闹着,还有人忙不迭地把它寄回家。

     

        我算是出了名。有几位缠着我央求:“嘿,给咱也照一张!”我说:“没胶卷了。”大家很无奈,那时谁又能多买几个胶卷呢。

     

        这时,房东老太太凑过来了,她把我拉到一边悄声问:“他大哥,给我孙子孙女照张相,行不?”

     

        我犹豫了一下,住在人家里几个月了,添了多少麻烦,能说没胶卷了吗,可现在真的没胶卷了!

     

        “行。”我点了点头,不知怎么就答应了。

     

        老太太大喜。她一下蹿上炕,跪在墙角打开木箱,三下两下从箱底翻出了几件小孩的干净衣服。抹完了脸,梳完了小辫儿,两个三五岁的男孩女孩哆里哆嗦站在了门外一尺多深的雪地里。

     

        我打开相机,弯着腰,装模作样地让两个孩子冲着我笑。我按动着没装胶卷的相机快门,“照”了一张,又“照”了一张。

     

        我不清楚周围看热闹的人心里是如何看我的,我只记得旁边的老太太挺高兴。

     

        以后,我极力想回避这件事,但老太太没忘。过了许久了,老人还是隔三岔五地催要照片。再以后,我只好说谎,说胶卷让佳木斯照相馆给冲坏了。

     

        后来,我返城回到了北京。

     

        有一天,我出去照相玩完了回家正收拾相机,父亲在一旁看着,忽然叹了一口气:“你还记得那个何飞叔叔吗?”

     

        “当然记得!”我说。父亲在部队时何飞叔叔曾当过他的通讯员,我小时候,他经常抱着我玩,但1964年我们家从内蒙古搬到北京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死了,他死啦!”

     

        “啊?他死啦?!”我突然一惊,他也就比我大十多岁,怎么可能死了?

     

        我慌乱地望着父亲。

     

        父亲脸色阴沉:“这台照相机就是何飞留下的。”

     

        1953年,我们部队从朝鲜回国。行军途中,何飞告我,说他要解手,可过了好半天,左右不见他的影子。我急了,打发人回去找。那人回来说,没见到人,在墙头上捡了一台照相机。

     

        我一看,这不就是我用的那个吗,平时是让何飞带着的。

     

        接过相机,我打开皮匣盒子,见里头夹了张纸条,上面写着:首长,对不起!抗美援朝这么长时间,我没立功,没脸回去见祖国人民。我要留下来,立了功就回国。

     

        不几天,何飞还是被别的部队送回来了。

     

        原来,后面的部队盘问他,你是哪个单位的?是哪一级干部?

     

        何飞告诉人家,我是什么部队的,是排级干部。

     

        人家不信。你一个排级干部,怎么会穿马靴?对不上,把他当特务了!

     

        实际上,我调来的这个部队,是改编的傅作义的起义部队,按政策优待,排级干部就发马靴,老部队营级干部才有靴子呢,当然对不上。

     

        何飞被送回来,也没受什么处分,就这么点事嘛,那时候年轻人谁不想立功?

     

        哪想到我们转业都十多年了,运动一来,人家又翻旧账,说他是逃兵、是特务,把他一次次打得皮开肉绽。

     

        几年前,内蒙古曾来人找过我调查何飞当逃兵的事,我如实告诉人家,他不是逃兵,不是特务,是想立功,老同志、老领导都清楚这件事。

     

        可人家根本就不想听你的。再说这么多年老人们都调散了,什么老同志、老领导,都是老走资派!

     

        调查完了,人家回去照样把他当特务斗。何飞被打得实在熬不住了,自杀了几次都没死成。有一年,他爱人送他到北京治病,我到同仁医院病房去看他,开导他,安慰他。他握着我的手,哭个不停。

     

        没想到,何飞回包头后,还是被打得受不了了,最后还是跳楼了……

     

        父亲说一会,停一会,断断续续。

     

        何飞叔叔,立功,逃兵,运动,自杀——我还以为,照相机只能给人们带来欢欣和快乐,不曾想,这台相机后面,竟牵系了一个如此悲情的故事!

     

        我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

     

        “文革”结束四年后,那台旧相机塞进柜子里再也没有用过。我当了新闻媒体的一名摄影记者,从此,照相机在我手里不再是个玩具,它逐步成为锻炼我认知生活、表达情感的另一只眼睛。

     

        三十多年来,我拍摄了数不清的照片,尽管都出自现代的照相器材,但无论如何,我却永远忘不了我家的那台旧相机——

     

        它让我,一记起北大荒雪地里两个男孩女孩被冻得通红的小脸,就无地自容。

     

        它让我,一想起内蒙古梦境中儿时的我和何飞叔叔嬉闹的场景,就感慨万千。

     

        (作者系中国新闻摄影学会专家委员会主任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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