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六七年前,我曾有上虞之游,友人带我看了刚建成不久的舜耕群雕。当时的感觉,是雕塑气势宏大,在一大片空旷之地,颇有视觉冲击力。雕塑的作者是我很喜欢的画家韩美林。当时似正值春耕季节,细雨蒙蒙,我们打着伞匆匆看过,雕塑给我留下的印象是深刻的,但仅限于一种气势,一种体积上的大,还有造型上的规整划一,那巨大的象阵仿佛齐步缓行的军车,耳边响起的是一种军乐队的节奏。这雕塑的取材,无疑是古代的“象耕鸟耘”的传说。其实舜的时代还属早期农业,并无后来的精耕细作传统,说“象为之耕”,大约指象群在山林中踏出一片平地,可供人撒种吧。而舜的所到之地出现“象耕”,这就把早期农业的开发与舜联系在一起了。
从此以后,关于舜的遗迹,我不自觉地留心起来。两年后到山西运城,在那里参观了舜帝陵,看到了更为阔大的建筑群。从舜帝大道往里走,好半天才到达古柏环绕的陵庙区,真可谓气势磅礴。相比之下,上虞的这组舜耕雕像,不免显得单调,有点孤零零的了。以后又到过山东济南,大明湖景区也有舜庙,游人不少,香火很盛,但建筑相当旧,就更没法和运城比了。说心里话,新旧相较,我倒还是喜欢新的。这原因,在于舜的时代离我们有四千余年,四千年前事,只能信其有,谁也没法细考。所以,即使不是新建,是被一口咬定的古迹,其实也古不到哪里去,也只是后人的附会罢了。与其看破败的假古董,倒不如看簇新的但高雅脱俗且不失古意的新建筑,只要这建筑是真正一流的艺术创造,而又确能与舜的历史传说相融,古今浑然一体,这才最为相宜。
据说,在湖南也有一处舜陵,那应在九嶷山一带,因史载舜的驾崩就在那里。中国之大,这“大”的感觉,在古代无疑会百倍于今日,因那时没有今日的快速交通工具。但舜迹和禹迹,却遍布南北各地,真可谓是奇妙的事。这既是我们的祖先无比勤勉辛劳的象征,也是中华民族无可分割的又一明证。只是,我自己是江南人,私心总存了一丝遗憾,那就是上虞的舜耕群雕,虽然请的是韩美林那样的名家,但仍觉没有达到最好,与别处比还有不足。
去年春天,杨梅上市的日子,我又有了一次上虞之行。这里的变化很大,由上海出发的高铁也通车了。从园林入口往里走,只见绿树环绕,白石铺地,一条开阔的大道通向巨型台阶,台阶往上是一座青山做巨大背景,青山脚下是浩荡的曹娥江,江畔一角有透出城市气息的楼房……而台阶之上青山之下的那一大片空地,让人一抬眼即有似曾相识感,细细看去,我不禁惊呼:那不就是韩美林的舜耕群雕吗?原来,这组雕塑,当年就不是孤零零安置于此的,这是一个细密规划的一部分,这里行将建成内容丰富的主题公园,我当日雨中所见只是局部的未完成品而已!
赶紧往里走,道路阔且长,竟也有一点在运城走舜帝大道的感觉了。北方的追求是尽其开阔,此间则还有水池嵌于路中心,颇具南方园林的婀娜之美。拾级而上,又看到了那组群雕,这一回,因已非初见,就看得更仔细了:韩美林的童趣和轻巧,其实仍悄悄地保持着、隐伏着,它是在一种整体的威严雄壮的气势中,不动声色地流露出来的。尤其是前面那只打头的小象,与后边肃穆的大象们明显拉开了距离,它是那么急切,那么不安分,前脚早早地跨出很远,长鼻子调皮地伸得老长,头还微微右侧,像一个没长大的小孩。韩美林的绘画最初就是以这种童稚趣味征服读者的,他能画各种不同动物,其笔墨趣味自不待言。他心中有无数孩子的意象,无论画什么动物,他都会把自己所喜爱且烂熟于心的孩子形象融入其中,所以,既见动物,又见孩童,观之妙不可言。韩美林毕竟还是韩美林,如此巨大的雕塑其风致仍在,这不能不让人惊叹。
再往里边走走,才发现舜耕公园还有众多的建筑群,有巨大的浮雕屏,有山岳般高耸的舜庙,庙两侧还有非常可观的辅助建筑。舜庙主建制简洁厚重,给人的感觉是横阔、古朴,虽然高到必须仰观,却仍有一种面对低矮的古代草庐的隐约的直觉。庙里庙外的匾额对联,书法亦精,十分耐看。浮雕屏和舜庙辅助建筑中的作品皆为雕刻力作,多取壁画风,简朴硬朗,表现力极强。
上虞的舜耕公园占地虽大,但与山西运城比,实在还是小巧的。不过我觉得这恰恰是长处。运城是一种广场式的建制,上虞则是园林式构造,后者更具特有的江南之美。知堂先生在20世纪30年代后期写过散文名篇《禹迹寺》,说的是离此处不远的绍兴城内的一处古迹。当时寺已废,唯“古禹迹寺”匾额还在,据说过去寺内有“大禹神象,仅尺余耳”,却早不知到哪里去了,知堂为之十分怅怅。他说:“禹陵大庙中有神象,高可二三丈,可为伟观……但是方面大耳,戴冕端拱,亦是城隍菩萨一派,初无一点禹气也。”可见,有时候,大并不见得好,还是要有气息,即相关之灵气,才有意味。这也是我们在韩美林的群雕中,发现了他那一以贯之的童趣的时候,内心霎时涌起喜悦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