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境界

    每天，我都会想起梁耀。

    与梁耀初次相识的情形，我的记忆里竟有些模糊。但记得第二次见面时，彼此就已经很亲近，他告诉我，他十分欣赏并一直留存我为漓江画派写的一篇文章，希望以后与我做好朋友。那时，他已是名满广西的大画家、大教授，身上散发着迷人的气质，是书卷气和艺术家气质的糅合。他话语的真诚让我很感动。那时，他正在日本做访问学者，中途回国来处理一些事情。我们相约，等他结束访学归来好好聚谈。

    他从日本归来已是半年后。一天，我应约到他的画室去聊天。交谈中，我了解到此番游历对他艺术实践的重要，也认识到他是一位有文化责任感和学术追求的艺术家。他告诉我，访学期间，他常常深入到民间去，细心体味异域风情时发现，日本这个已然非常西化的国度里，各处的建筑却依旧保留着中国隋唐和南宋时期的风格，主流美术创作也以追求古意与典雅为正脉。正是在这个与中国一样使用汉字，却又有着不同文化氛围的国度里，他找到了一种合适的“间隔和距离”，来从容地反观和检讨多年来的艺术实践：作为一名当代画家，如何让绘画回归艺术的本质，在滋生无数传世经典的历史土壤里，创作出反映当下时代气象的作品。

    此后的交往中，我感到梁耀一直在努力实现一种超越或者自我革新。但是，他的创新，立足本土，尊重传统，这使得作品里既洋溢着芬芳的时代气息，又透出文化传承中的基本法度和中华文明的遗传密码。

    《五谷杂粮好》是梁耀很满意的一幅作品。画里，农舍、水塘、后山、电线杆、路边闲谈的村民，这样熟悉的乡村生活景象，自在而又和谐地呈现在宣纸上，让你格外亲切，仿佛有柴火味从画面飘散出来。上有他的自撰题画诗：“五谷杂粮好，有田乃为宝。微雨最滋润，山村春来早。”此小画及小诗，反映出梁耀艺术观点的本质，乃是向往自然、赞美自然，与造化息息相通。

    他就新作《龙隐图》与我谈及他的艺术实践与思考。这幅画以桂林山水为对象，但没有刻意去表现桂林山水清丽媚人的一面，而是努力表现其原生性的本真。而原生性的本真，是一种发自内在的无丝毫故作扭捏态的天然，它如原生态下的含露白牡丹，远离艳俗，或如少女西施浣纱于清溪，淡逸而韵真，从而蕴藏着“天地具大美而无言”的格调。

    与梁耀的交往多了深了，我这个艺术的门外汉也慢慢地能够读懂他的画。细览久观其《尼姑斗嘴图》《关山苍茫图》《层峦生翠黛》，我领会到“画神不画景，画意不画形”之妙，也领悟到他审美思想的超越、深刻和独到。尤其画中重峦叠嶂云深处不经意点染的一处或几处红房子，传达出他精神世界有着恬淡缥缈的韵格，常常让我心头隐隐一颤。

    梁耀不止一次跟我说，很感谢我能懂得他，真心对他好。而我想，我懂梁耀，其实先是从读懂他的画开始的。

    画如其人，人如其画。我印象里的梁耀，既有散淡优雅的名士之风，又有着广西人特有的朴诚厚道。

    梁耀非常爱学习爱思考，这让他有很深厚的文化底蕴。他说，作为画家，必须通过读书与参悟，来提升自己的修养，培养自己的悟性。每次见面，他都会与我谈起自己的读书心得。在潜心创作的同时，他也涉猎书法、音乐，他认为万物息息相关，书法是艺术的核心，书画同源，两者可以相得益彰。上个世纪90年代初，广西艺术学院美术系出现过一支摇滚乐队，乐队的头儿兼主唱就是他，音乐使他的作品笔沁墨韵，体现了音乐感的追求，表达了强烈的民族形式和风格。

    梁耀认为，艺术创作是单纯的，不应抱有太强的目的性，所以他尽可以带着童心去创作。作为艺术家的他，事实上已经很成功。上世纪80年代初，他还在读研究生时，作品《小河水涨大河满》就获第六届全国美展铜奖，并由中国美术馆收藏。作为漓江画派代表性的画家之一，他多次获得广西壮族自治区政府颁发的广西文学艺术最高贡献奖——铜鼓奖。行事简单，率真，笔下却力道雄厚，韵味十足，他的前方有可期许的艺术高峰。但是，有段时间，他不止一次地跟我说，经常会觉得很累，有种画不动了的感觉。这时，我就会提醒他多注意休息，现在想来，他的累，一定不是单靠身体的休息就能化解的。

    梁耀简单而可爱的真性情，总是带给友人太多的欢乐。我从友人的回忆文章里，读到过很多生动的描述。都说文人相轻，但是，从我与他的交往中，我感知到的，多是他对圈内同行的友善的赞誉。这也是大伙怀念他的缘由之一吧。1月22日这天，俊平兄在朋友圈发出这样一句话：“去年的昨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抱歉！”跟帖者众，大家在怀念之余，讨论起为他出纪念文集的事。是的，该念想的人自然会念想。

    我珍藏着梁耀为我题写的一幅墨宝。那是一个夏日，一众朋友雅集，梁耀兴味盎然，主动为大伙挥毫泼墨，他略作思忖后为我题款“清凉境界”。他解释说，这是他与我交往的心灵感受，炎炎夏日，尤知清凉之可贵！

    如今，梁耀所在，应该也是一个清凉境界吧。

    （刘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