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滋的水土,总是有相续不断的水果推出,让这个南方城市的人们大饱口福。动作熟练的人们,撬开它们的外壳进入实质,感受内部的甜蜜和黏稠。对于一些形制硕大之物——西瓜、榴莲、菠萝、椰子,人们必须在购买前判断出内部的质量,然后决定取舍。西瓜是寻常之物,人们用左手托起,放在耳边,用右手拍拍,或者指头弹弹,倾听内部的回音,判断出生熟程度。对于榴莲就不能如此,这种植物的前世肯定遭受大劫,以至于它的后代对这个世界有着强烈的抵御意识——浑身是刺,摸不得拍不得,无从考察内部的真实,只能凭运气,把它绑回家再见分晓。就是皮层很薄的石榴,如果没有让它咧开嘴,谁也想不到里边隐藏着如此多的晶莹颗粒,闪动着珠玉辉光。这使我第一次见到时惊喜异常——一个孩童全然不懂,一枚外表不起眼的石榴,它的内部会是如此精彩,这些珠玉有秩序地堆垒在一道,任何力量把它们解开了,都无法还原到早先的那种镶嵌状。这是我对一枚水果最初始的感觉——内部的默契、神秘,不可究诘。由此可以延伸到任何一种果实,在或厚或薄的外表下,有着各自的精彩——不同的汁液,不同的气味,没有一种天生天养的果实会与其他种类混同。这使我在遭逢从未见过的果实时,都充满了对它内部的好奇冲动。我不会急于打开这些陌生的形态,而是揣摩再三。当它们的内部豁然开朗时,才知道我的猜度往往错了。
多水的南方,水把许多物体浸泡在里边,让人看不到深邃处的动静。我在海边行走,感到巨大液体内涌动着无定的力量——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它们的进退,如此柔软,又如此坚韧,让每一位进入水中的人,心与水一样,不停地荡漾。一些海边居民在退潮时用镢头在淤泥中刨出一堆堆木块,晒干了做劈柴使。时日久了让人感到蹊跷,觉得这些木块应该是一艘船的某个部位,只是船已久不在波涛上行走,而深藏于波涛之下。此后费很大气力,这艘宋代古船终于从黑暗处起身,使人看到粗壮的锚、漫长的桅杆、恢宏的船体。政府为它建了一个巨大的馆,把它供在里边。在淤泥的覆盖下,还有多少沉船和沉船里的宝贝,永远见不到天日?并不是每一个事物都可能从暗中走出,被阳光铺满。
在我认识的人中,金先生是个沉沦的人,他的家庭成分、个人身份,意味着连报考大学的机会也没有。他只有不断地买书,想像着要像大学生那般拥有很多的书。高考恢复后我上了大学,遇到金先生,他很细致地向我打听大学课程的方方面面,魏晋文学史要讲几节课呢?元代的说经话本、诸宫调可能你们都很陌生吧,能读到多少呢?明代传奇读过了,是不是明杂剧就简略许多?我把自己知道的说给他听——一位长期徘徊在大学门外的人对于大学里的动静是很感兴趣的,千百次地想象着它的美好。那时金先生已经五十多岁了,觉得自己就是泥淖中的曳尾龟,浑身泥泽,永远爬不出来。他每日裤管一腿高一腿低地在杂乱的工地上奔走,监督着民工们的施工进度。这个年龄,繁忙的工作和繁重的家庭生活已经使他心力交瘁。从外表看,寻常日子的辛苦,已使他眉目低敛步履匆忙,似乎对任何人事都没有瞻顾的心思。只是,一丁点儿对于大学的言说都让他敏感、警觉,竖起耳朵听,并且会追问不停。他双目放光,终了黯淡下来。
四十年前,有一位女知青来生产队找我,我们在村头的樟树下,为着一家县办工厂招工而兴奋交谈,直到暮霭下来,两个人的脸都有些看不清了才分开。这些称为知青的人们,在一个知青点生活、劳作,彼此文化水平相距未远,交流起来声气相投,互为知音。十年八年过去,知青点曲终人散,有的当了兵,进了工厂,有的又回到旧日的城市开始新的生活。我和知青点的所有人不同,考上大学,后来成了一名大学教师。生活的维度朝着专业的方向发展,单枪匹马,自得其乐,渐渐深入下去。我身边都是一些各有专长的同事,各骋其能。我们交谈的,也就大多是纸本上的风雅了。那些曾经辛劳的乡野生活,渐渐地淡薄甚至忘却了。后来,我在家乡一条街的拐弯处遇上她,当时都感到惊奇,觉得应该说很多话。在对于各自近况都打听之后,慢慢就觉得言说的话题相差许多了,彼此已是熟悉的陌生人。正如《一代宗师》里的那个老潘对叶问说:“其实小姐她不知你,你不知她。”毕竟相隔太久,朝着相异的方向发展延伸,关注点全然没有一点瓜葛,不知何所云,云何所。我发现如此漫长时日过去,她的文化水准还停留在当时阶段,小学生的表达。她对学习毫无兴趣,觉得庸常日子足以应对。我只能小心翼翼地措辞,有意带一些当知青时粗鲁、粗糙的表达方式,以免让她觉察出我言说中的书生气味。是什么让我们不能像旧日那般畅快地谈吐?我只能说是时日,时日的风尘把我们谈吐的通道遮蔽了,使我无法回到旧日的我,连同那些旧日的表达。
(朱以撒,作者为书法家、作家,福建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