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白是中国画中不施笔墨之处。几年前学习黄宾虹,大气磅礴的画面令人震撼,“黑、密、厚、重”,惊世骇俗。我反复临习他的墨气氤氲、茂密厚重,笔墨的层层叠加颇感得心应手,但与此同时,画面的凌乱感也始终挥之不去,甚至愈演愈烈。
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记载,宋人留白,尤以马远和夏圭最具代表性,人称“马一角”和“夏半边”。这些历史经验不断启发我思考。真正落实为纸面,缘于一次偶然的契机。读我的老师寇克让的创作笔记,其中一段记录他冬夜抄《老子》,一张纸写到一半没墨了,只好中途研磨,当时感觉无法衔接上文,便提行再书,不仅救活全篇,提行造成的中部大量留白反而浑然天成。此次换行,提醒他注意篇中留白,才发现中段留白其实是古人惯用技巧,只是以往熟视无睹,若非突发事件,多年徒为观止,不得其门而入。
寇先生说的是草书,我却以此关注绘画。带着这样的认识再看黄宾虹笔下的山,小峰簇拥主峰,厚重饱满,以墨取胜,密不透风,但流泉溪涧,委婉曲折,似天光乍现,白云出岫,虚实相生。这个时候我方领悟到,“山欲高,云雾锁其腰”,不仅是观察得入微,更是富于哲理的思考和惯常的营造手段。
当然,能于层峦叠嶂之中看到虚白,非一朝一夕功夫可以获致,须大量临摹写生之后才可能有所领悟。朱金楼在他的《近代山水画大家——黄宾虹先生》中说:“满纸能实,然后求虚。”这的确是学习绘画的基本规律,也是认识过程不变的次序。先实而后能虚,繁复至极归于简约,就像戏曲中的小演员,一出场便唱念动作不敢中断,忙忙叨叨,而富于经验的高手刚一亮相,即使不发一声,已然意气满场。
所以,留白看似空,但不是彻底的无,而是对复杂景物的约取,是一种隐。水面的浩渺,云岫的变幻,山势的辽阔,都隐括于聊聊几笔之中。大段留白往往并非不着一笔,常见的是在画面遥远处染以隐隐的山形,若隐若现,画面白而不痴,虚中流露出明灭之象。古人说“密为老气,疏为风神”,说的是字,其实画也是如此,没有恰当的疏,风神、意境是难以企及的。
虚实相生是司空见惯的画理,我的体会是,大块的留白不可置于整个画面的一侧,毫无遮挡地延伸到画面以外,而是在大块留白中适当施以笔墨,或为水波潋滟,或为山形杳杳,从而渲染意境,引人遐想。同样,画面留白,也不应当过于直白,而是有所回旋,渐行渐远。留白,其价值不仅是虚白本身的空灵美,它反衬出实处的幽深与厚重,虚实相生,引人入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