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鄂西北土地贫瘠,乡里人苦极了,累极了时,唢呐就成了精神解乏器,支撑着一代代人走过苦难时光。再加上秦巴山沟壑纵横,山长水阔,闭塞孤寂,吹一曲唢呐,也可以寄托心中的某种情感。用唢呐吹奏的曲子或高亢,或悲壮,或如泣如诉,可自由表达情感。唢呐声是我故乡传统民俗中最香的一道土家菜,给我留下了太多的美好记忆。
记得儿时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母亲的头疼病又犯了,我被指派去玉皇滩接一名医生,途中须经过一处坟地,它处在突兀阴森的两山之间,金钱河洪水期冲下来的尸体无人认领的就埋于此地。我害怕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只能使劲地跑。就在跑不动的时候,对面山上突然响起了一阵嘹亮的唢呐声。唢呐声如光柱般直射过来,壮了我的胆,让我继续前行。我不知那是什么曲子,只觉得富有阳刚之气,嘹亮悠长,想必吹奏者是个壮实的大汉。
大学毕业后我回到家乡当了一名中学教师,走出大山的愿望未能实现,又碰上许多不顺心的事,抑郁如影随形。某个黄昏在金钱河畔散步,又是对岸山上一阵嘹亮的唢呐声破空而来,河水也似乎泛起了阵阵涟漪,我的精神为之一振,决定去寻究这唢呐声的来源。
我沿着崎岖的羊肠小道,顺着唢呐声爬上山顶小屋,寻到了吹奏人。他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般壮实,60多岁,身体微瘦,但是吹气时两只腮帮子圆鼓鼓的,浑身透出一股抖擞的精气神。他告诉我,他20世纪50年代上朝鲜战场时负过伤,腿有点儿残疾。197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时,唯一的儿子战死疆场。祸不单行,不久,老伴儿也因伤心过度撒手西归,自己则患上了哽食病(当地对食道癌的俗称)。正当他精神上支撑不下去时,邻居的堂叔教他吹唢呐,度过了最难熬的日子。
经过两年的练习,他感觉吹起唢呐有着无穷的力气,也无比快乐。哪家有了红白喜事都请他吹,他成了远近闻名的唢呐手。没事时,他与对岸山上的另一个唢呐手对吹,好像亲密朋友在跟前聊天似的。
他吹曲子随心所欲,只要你能哼出的调子,他就吹得出来。他并不懂乐谱,只是凭感觉抓音。从《花鼓子歌》(丧葬歌曲)到《十爱姐》(情歌),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到《十五的月亮》,他都吹得十分流畅。并且,他不用换气一口气能吹五分钟之久,唢呐声洪亮,似乎能把门前树林的松针震落,曲律也极优美。更为奇异的是,当年与他同时期发现得哽食病的病友一个个都驾鹤西去,唯有他,虽孤独拮据,却整天快乐地吹着唢呐,没显出一丝病态。
我如同金庸笔下的侠客,愁眉不展之际突然发现了一个绝代武林高手,心中有些激动。从他身上,我看到了一种豁达的胸襟、乐观的心态和坚毅的性格。生生不息的唢呐声,是我秦巴大山的一种文化基因,代表着我汉水人的不屈精神。
(作者为湖北省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