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享年73,孟子84,民间便有“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叫你商量事”一说,认为这是老年人要跨过的两道门槛。实际上,老人多是在这十多年之间辞世的,一年一槛,其间横亘着12道门槛。当今太平安逸,“长寿”二字在媒体上广为流行。老年人如果单纯为安享清福而不亦乐乎,一味地追求长寿,说实在的,意思不大,还会成为儿女的拖累。这里敢于直言,是因为我个人业已处于那两道门槛上。
其实,于老年人来说,精神上的健康尤为重要,决定着其生活质量。既然是精神生活,回忆就占据着不可轻忽的比重。人在年轻时努力奋进、拼搏,没有回忆的余地;壮年时期(包含财大气粗、位高权重者)只觉得任重道远,密切注视着“前程”与“进步”,没有功夫去回忆;将涉老境,前景渐趋黯淡,也不大愿意回头反顾身后不断伸长的阴影;直到真正进入了老年,“回忆”二字才渐渐浮现出来。老年人的回忆也因人而异,值得玩味。
比如,军旅中某些阅历特殊者,行将届入老年,退位前夕,深感自己“光环”罩身,与众不同,便热衷于回忆。其回忆的路径往往又陷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怪圈,所出版的回忆录,是将自己从前“过五关斩六将”的那些事儿肆意膨胀,尽兴发挥;书册印制精美,也格外厚实。这等回忆录留于儿女,儿女会尾巴自翘;赠送亲朋,难免贻笑大方。回忆者其实没有闹清楚,“千里马”曹操,历史上也难以找出几位堪与其比肩的大英雄,自诩“老骥”的时节,也就53岁。回忆录的作者比曹操年高,捏弄出比《曹操集》还要厚重许多的一本书,显然是自作多情了。
20多年前,我也曾经帮助老同志写回忆录。经历过烽火的老人,有些经验存在于过关斩将之中,而更为珍贵的教训,却是隐伏在“失荆州”“走麦城”的历程里,因为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常胜将军,倘若只是将辉煌、得意的一面放大之后形成文字,误导子弟,也就失却了回忆的本旨。前半生戎马得意者,年老时易犯糊涂——且看历史上的真英雄,有几个留下了自我感觉良好的回忆录?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普通人进入老年,经历平庸无奇,对所谓的“回忆录”兴趣不大,反而不出这等让历史老人嗤笑的洋相。
我喜好读书,便常常以这种方式检点往事——
比如,重读那些感觉必须重温、不重温则无以领略其真谛的经典,在重读过程中吐故纳新,忘却应当忘记的那些卑鄙、伤害与污秽,相应地,也牢牢记住生命中那些善良可贵的亲情、友情和爱情。这些温馨尚存的情愫,是坎坷跋涉中一丝一缕地编织、积淀下来的真正的财富。进入老年,这样的财富在自动地流失、消退,能于桑榆晚景中再度洗磨而挽留下来的,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更是熠熠闪光的珍珠!
说到我们这一代人的阅历,还是可圈可点的。小时候使用过千年前传下来的镰刀、斧头、犁锄、碌碡,拉风箱、煨柴禾烟熏火燎地烧饭,嗣后,使用过拖拉机、收割机、煤气灶、微波炉;当年曾推过地老鼠车,拉过架子车,坐过牛拉车,后来依次换成了卡车、轿车、飞机、高铁;当年见识过成群成伙吃大食堂,数百人一字儿排开锄地、割麦的场面,也眼见过人性之恶大释放的红海洋、斗批改、全国大串联、文攻加武斗;从前的农村,出远门逾百里者十分罕见,可现在,我朋友的儿子与媳妇,在加拿大多伦多就业了,我的外孙女也去澳大利亚就学了……这才半个世纪啊,比起先辈只经历过老牛拉破车的过去,比起儿孙们只体验着一道道白光的当今,我们所经历的比梦还要离奇的一系列真实故事,实在是空前绝后。往前推,朝后想,天地苍茫,千秋万岁,谁还有我辈这样的资格“忆苦思甜”呢!
一个人经历了如此沧桑巨变,还能够无动于衷吗?回忆是老年人,尤其是我们这代人特有的福分。于是,于名利、奔竞之类的俗世泡沫业已散去的晚年,在读书间隙,我也随感而发写点小文,信笔涂鸦,不计短长,不拘形迹,向前望望,往后想想,倒也是种休闲娱乐。
随缘为文,回忆过往,也是想以此抵挡老年痴呆之进袭——无所事事,以尘封笔,什么也不思量不想往,那与患上阿尔茨海默病有什么区别呢?(作者为军旅作家,兰州军区创作室前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