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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5年12月31日 星期四

    苦难世界中的诗意

    ——评电影《小鞋子》与《幼儿园》

    作者:孙晓娅 《光明日报》( 2015年12月31日 13版)
    电影《小鞋子》剧照。资料图片
    电影《小鞋子》剧照。资料图片

        20世纪90年代之后伊朗电影在国际影坛异军突起,从《樱桃的滋味》《白气球》到《小鞋子》《一次别离》,这些带有鲜明纪实风格的影像让人们能深入了解伊朗的日常生活。由马基德·马基迪执导的《小鞋子》曾摘取蒙特利尔电影节最佳影片,是伊朗史上首次入围奥斯卡的影片。《幼儿园》是俄罗斯著名诗人叶夫图申科自编自导自演的自传性影片。一个是“不抒情的朗诵”,一个是抒情的诗人电影,将它们并置而谈,缘于二者在诸多差异中有着惊人契合的视角与贴近的心理机制:以儿童为主人公,置身苦难世界,小鞋子、金鱼等为意象,在朴素与粗粝中深藏着感动,隐匿着诗意。

        两部电影均借助儿童视角呈现他们现实的处境,作为成人观影,我们无法俯瞰他们的生活,因为他们的儿童世界被外界遗忘或击毁。《小鞋子》的英文片名被译为“天堂的孩子”,不过阿里和妹妹的“儿童世界”有着迥异的质地和成色——贫寒之家。电影开头以一组剪辑镜头勾勒出生活的拮据,这里没有人将阿里当作儿童。当他弄丢妹妹唯一的一双鞋子时,竟使他习以为常的“艰辛”突然变成冷酷而锋利的“灾难”。他没向父母求援,劝服妹妹在非难面前保守秘密。置身成人世界的风暴中,阿里如同稚嫩的树苗剧烈摇晃却毅然挺立,影片反复出现两个孩子在陋巷中飞驰的镜头。对阿里而言,奔跑充盈着使命感,似乎支撑整个世界的运转。与阿里要为做“错”事情负起责任比照,《幼儿园》中的冉尼亚要担负起战争中一个男人的责任。影片开场,德军战火向莫斯科逼近,城市居民向西伯利亚疏散,冉尼亚拉着动听的曲子为父亲送行,小提琴舒缓的弦音替代了依恋的泪水——他不能阻止战士奔赴前线的步伐。当母亲将他送上开往西伯利亚祖母家的火车上时,伴随尖叫的汽笛声,列车缓缓向前移动,那是冉尼亚儿童世界的终结。奔驰的列车在行进中遭遇空袭,几节车厢被炸毁,流弹纷飞,冉尼亚走到刚刚偷走他的凉鞋却被炸死的小男孩身边,拣起石块一次又一次朝德寇战机掷去,空袭改变了冉尼亚投奔祖母的计划,他和另一个孩子偷偷爬上开往前线的军用火车,想参军打仗。阿里的儿童世界被成年人的世界笼罩与裹挟,冉尼亚的儿童世界则被战争击毁。影片中人们多未把他们当“儿童”对待,儿童身份像是一个虚拟的存在。他们用澄澈的大眼睛谨慎地打量着外界,承载着成人世界的苦难,遵循、延伸着成人世界的逻辑,以成人的姿态与“命运”周旋、抗衡……恰恰是他们单纯、坚定的一往直前促发我们关注本应属于他们的儿童世界,这理应散发出天堂般光晕的世界被浑浊、灰白、暗沉的色调取代了。

        阿里与冉尼亚生长的时代不同:阿里生活的世界,没有邪恶的角色,“善良”弥散于每一帧镜头,尤其当它与“苦难”叠印起来,构成这出“无因的悲剧”电影最摄人心魄的魅力。最终,阿里找到丢失的小鞋子,却因盲人的女儿同样的苦难与善良而放弃了追索。无独有偶,《幼儿园》中,一个小男孩想偷走冉尼亚的凉鞋,争夺扭打时,冉尼亚看到那个孩子光着的脚冻得裂开口子,就主动把鞋送给他。小男孩被炸死后,女列车员从尸体上脱下凉鞋还给冉尼亚,他拒绝接受,悲伤地想起正在前线慰问游击队员的母亲。诚然,生活的苦涩与战争的残酷都未能砥砺他们的善良,“苦难”与“善良”构成奇特的对应关系:一方面,“苦难”似乎带有某种本质主义的先在性,它成为滋生人与人之间圣洁情感的必要条件;另一方面,“苦难”也可以被视为“善良”质地的试金石,阿里一家在“苦难”重压之下的“善良”才是真正的“善良”,冉尼亚生死考量面前的给予才是真正的馈赠。与阿里乃至《小鞋子》中所有人都笼罩在一片圣洁光晕之中的内心视像不同,《幼儿园》以儿童的眼睛刻绘战争期间人性的不同面向——小贩出于报复心踩碎冉尼亚的小提琴,盗窃团伙教唆孩子偷窃,女列车员没有完成任务将金戒指退换给冉尼亚的祖母,病重的提琴师把珍藏的小提琴交给一心想帮冉尼亚做把小提琴的托里扬……相较世俗生活的“轻”,《幼儿园》中正义、家国、民族、反抗、良心这些沉重的主题贯穿影片始末。如果说在《小鞋子》里宗教构成了一个整体性的存在,孩子眼中的天堂涤荡了现实的“恶”,从而完成对世俗生活的超越;那么《幼儿园》中的战争是全部叙事的核心,孩子历经了战争的“罪”,也敞开了他全部的善,洞见了人性的丑与美。

        两部电影真正触动我们的绝非异质性体验的人文关怀或战争关怀,而是现实“存在”意义上错置的“诗意”与隐秘的诗性“美”。渗透于影片中似是无心点染的“诗意”构成了《小鞋子》的超越性——超越功利、宗教和道德,成为最为本真的存在。电影开头,鞋匠修理一双粉红色女鞋,这是与整部电影主色调反差极大、颇富意味的意象,它象征着即将丢失的小鞋子是一种“诗性”的存在。在贫寒之家,“鞋子”不具有太多实用价值;在人群中,只有鞋子能标识出她们的身份,让人看出她们作为生命个体的存在。鞋匠的手其实是在拯救残存于这双鞋上的“美”。小鞋子所承载的“美”,以及妹妹莎拉对“美”的追求都处于被忽视状态。这种渴望和欲望无关,它携带着某种节制甚至从容的宁静之感。那双丢失的鞋是她个体生命不可或缺的美好部分,对它的寻求是在追回某个丢失的自己。在此层面,小鞋子的“美”不依附于任何“他者”,它本真的存在于海德格尔所说的可供“栖居”的“诗意”空间。这个空间由莎拉对失落之“美”的执念生成,亦如电影中极富诗意的序列镜头:斑斓的肥皂泡调皮地在院里飞舞,兄妹俩沉浸在无与伦比的快乐中;结尾处,池中的小金鱼游到阿里伤痕累累的脚边,似是安抚,似是提示我们这个苦难重重的小院就是一方隐秘的诗意空间。显然,诗意错置于《小鞋子》主题之外,而《幼儿园》从一个孩子诗性的视角去反观二战,时时自觉于诗性的隐喻表达——从头至尾被诗歌连通,中间多次出现小女孩在各种场合充满激情的诗歌朗诵,铿锵的节奏伴随小提琴声在空中久久回荡。导演努力把诗人的文学想象通过银幕语言表达出来,这是诗人电影独树一帜的个性。此外,影片多次闪现玻璃鱼缸的意象,捧着玻璃鱼缸出场的冉尼亚,与每个战士手中都捧着盛金鱼的玻璃缸,金鱼和水在慢镜头中久久摇荡,这诗性的镜头构成隐喻和寄托。在普希金的童话中,金鱼象征着幸福、希望,而金鱼和小提琴的弦音必将超越战争的苦难,回归人类的童年,诗意强大的生命力在电影中滋生蔓延。

        (孙晓娅,作者单位: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诗歌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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